城市進步的急劇步伐居然還沒踩到這兒,它是一條古舊的碎石子路。
路很短,路邊只有幾間屋子和一些種著桃花、桔子等年花的園子,立刻,他就看見那幢十分新穎的白屋子。
是愷令的「故」居?
「不。故居在附近的另一條路上,只走十多分鐘,」愷令安嫻的說著。「那兒太大太舊,我久已不去。這兒是幾年前新建的。」
「很漂亮的房子。」他說。
「附近的土地都是亡夫家族的,」她又說:「他們家族人丁單薄,有的又都移民外國,香港只剩下我。真正的故居只有一對老夫婦打理,是以前的管家。沒有人再住那邊。」
「我對古舊的建築很有興趣,若有機會可以拍一輯照片。」
「你有興趣儘管去,」她優雅的掠一掠額前頭髮。「那兒有許多傢俱是紫擅、酸枝和杉木的,也許適合攝影。」
「啊!璞玉在英國碰到你一個舊朋友,」他逕自轉了話題。「他家中有幅你畫的人物素描。」
「哦!」她頗意外。「怎麼可能?」
「的確是你的作品,那人還說以前追求過你。」他笑得單純。
「也許他記錯了。」她不想再說下去。「我不畫人物的,也沒有朋友在英國。」
「我已叫璞玉弄清一切!」
「啊!」她站起來,令他很意外。「如果你不累,我可以陪你去故居走一趟。」
她是否顯得不自然?是否看來失措?為什麼?這不像雍容典雅斯文高貴的她。
「下次吧,」司烈搖頭。「午餐後我趕著回九龍,晚上要搭飛機。還有,我沒帶相機。」
「也好。」她看他一眼。「我去廚房看看午餐可曾預備好?」
愷令再出來,一切已恢復正常,不見失措,也十分自然。司烈懷疑,剛才是否看錯了?剛才他說起英國那個舊朋友——
「如果璞玉問到那英國朋友的名字,我會盡快告訴你。」他說。莫名其妙,他有試探的心。但,試探什麼?
「謝謝。」她輕輕笑著點頭,完全沒有破綻。「不過可能他真的弄錯了。」
「錯也是個美麗的誤會,那人自認是你的追求者。」他也笑了。他多心又敏感。
從元朗回到淺水灣已將近四點,才進門就聽見電話鈴響個不停。它一定響了好久、好久,鈴聲在整個房子裡迴旋不去,固執的非等著有人接聽不可。
「喂!我是司烈!」
「司烈,」璞玉叫。聲音非常非常特別。「你知道我打了多久電話?四小時,手指都腫了,破了。你去了元朗?」
「是。這麼急有什麼事?」
「我不能相信,但——真好,好奇怪好特別,我看到一張照片。」她說得很亂。「我知道,我想,或者對你有幫助。」
「我不明白,什麼照片?怎麼奇怪?」
「司烈,你的夢。」璞玉深深吸氣的聲音。「我看到一張他的照片。」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你在睡夢中?」他笑。
「不不,我睡不著,看到那照片就一直找你,」她再深深吸氣。「他——我是說董愷令的亡夫,我看到他的照片。」
「那又怎樣?」
「司烈,那人像你,起碼有百分之七十像你。」她說得孩子氣。
「像我?」他忍不住笑。「怎麼可能?愷令從來沒提過……」
「她不提不表示她沒覺察,司烈。」
「你是什麼意思?」他沉聲問;
「我只覺得奇怪,明明你像她亡夫,她為什麼從來不提?」她說:「你不覺這其中有些什麼不對?」
「她知道我對她的心意,她不想鼓勵我。」他說得理直氣壯。
「不。我覺得不是這樣。」她固執得非常特別。
「還有,她並沒見過我剃光鬍子的模樣。」他說得更孩子氣。
「有沒有鬍子你的分別不是大得認不出,輪廓沒變。」她堅持。
「你——想說什麼?」他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古怪,」她說:「你的夢、董靈的死都彷彿和董愷令有關,而且你對她的感情——那是沒什麼理由的,你怎可能對她好得那樣。我不會解釋,但看到她亡夫的照片時,我彷彿——彷彿遭雷殛。」
「是不是你太敏感?」
「如果只是以前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沒有懷疑處,就是那張照片——」
「你可以Fax給我看看嗎?」
「當然。我會。我已借來照片,董愷令那時和董靈真像一個人。」
「啊——也別Fax來,我可能離開香港——哎,我是說今夜我打算走,我怕收不到。」
「去紐約?」
「不不——哎我——」他不願說出去倫敦。「我接了一單工作,要立刻去。」
「哪兒呢?我不能知道?」她叫。「或是陪董愷令去度假?」
「不!」他吸一口氣。「好吧!我晚上十點班機飛倫敦,原本要你驚喜的。」
「我仍然驚喜,你不可能為我長途跋涉,不可能。」她又叫又跳又笑。
「事實上是。」他再吸一口氣。「我喜歡有你在身邊的感覺,真話。」
「太棒了。」她有點忘形。「什麼時候到,我到機場接你。哪一班機?」
「在機場我只想見你一個人。」他說。
「小心眼兒。我帶一個足球隊來。」
「最好一隊車隊——啊,等等,有人按門鈴,你等等——」
「收線吧!我會在機場接你。」她笑。「奇怪的是,除我之外,你家還有其他客人?」
「為什麼不能。見面告訴你客人是誰。」他笑得好愉快。「必然大大出乎你意料之外。」
二十四小時後,璞玉在希望路機場接不到司烈,他那班機的客人都走光了仍不見他的影子。絕對沒有錯,是這班機,她記得很清楚。
她問櫃檯,那個英國女孩很客氣。
「我們旅客名單沒有莊司烈先生。」她答。
「但是他是訂了這班機的,是不是?他在電話裡這麼告訴我。」
「是。電腦上有他訂機票的記錄,但他沒有上飛機。一定是這樣。所以旅客名單沒有他。」那女孩很有耐性。
「怎麼可能?他讓我來接。」璞玉叫。
「很抱歉幫不到你忙,或者你可以打個長途電話問問?」
一言驚醒。
但是司烈家電話長響,根本沒有人接,他一定已離開家。他說好來倫敦的,沒有理由變卦,就算變封也該有消息。
他怎麼了?他去了哪裡?
璞玉開始不安,會不會出了意外?現在她該怎麼辦?
從機場趕回酒店,找到在另一層樓的阿尊。她要人幫忙,她覺得自己有點六神無主。
「找香港的朋友幫忙。」阿尊說。
「沒有熟他又熟我的,何況我很少朋友。」她搖頭。「甚至沒帶任何朋友的電話。」
「一個共同的朋友也沒有?」
「董愷令。」她叫。「我記得她家電話。」
愷令家只有工人留守。
「夫人去元朗避靜,短時間不回來。」
「有元朗的電話嗎?」璞玉著急。
「沒有。夫人不曾告訴我們。」
「莊司烈來過嗎?」
「沒有?沒有任何人來過。」
璞玉又失望又擔心,簡直坐立不安。
「他可能搭另班機來,他知道我們住在這兒,不是嗎?」阿尊說。
「會嗎?他該先通知我們。」
「可能臨時有急事,來不及。」他安慰著。「深夜了,睡一覺,說不定明天一起床他已經站在你面前。」
璞玉想想也有道理,否則憑她—個人乾著急也沒有用。
她是睡著了,一夜怪夢,全是與司烈有關的。清晨她還是被噩夢驚醒,她夢到司烈的那班機失事,司烈在天空裡飄著——
驚醒坐起來,劇烈的心跳令她益發不寧。
找著阿尊,她再也沉不住氣。
「即使換機也該到了,遲了十二小時,」她說:「我不能再等。」
「我們去機場,查每一班香港來的飛機。」阿尊比她更有傻勁。
但是,一天一夜過去了,司烈全無音訊。
「是不是要報警?」她問。
「怎麼報?有一個人該坐某班機到而未到?沒有人會受理的。」
「想個法子,總不能呆等。」她叫。
這時有人來通知她,關於陶土樂器的工場已準備好,她隨時可以開工。
「開工?這個時候?」她苦笑。「我甚至做不出最簡單的瓶子。」
第三天早晨,她再也無法忍耐,提著她的行李,在晨霧中趕到機場,然後搭最早的一班機回香港、
她忘不了臨走時阿尊認真的忠告:「你可能失去這個機會。」但她不介意——不不,不是不介意,而是無法介意。司烈行蹤不明。
以前他們曾試過半年未曾通消息,但那不同,她知道司烈在工作。這次他明明說要來倫敦而突然不知所終,她真的擔心。
莫名其妙的壞感覺充塞她心中。
一下飛機,就往司烈淺水灣的公寓趕,雖然明知不會有人在,總得看看。在大廈停車場她看見她借給司烈的那輛九一一安穩的泊在那兒,車在,人呢?去了哪兒?
她用司烈給她的門匙開了門,一屋子的空寂迎面撲來。不用看,司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