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髒又窄的小路;那古舊的黑黝黝樓梯、及那濃裝的老女人心中就發抖,連眼睛都不能門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親。
比起母親,她和父親這十九二十年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堂,母親竟那樣的悲慘。
悲慘是她心中想的,母親心中會有這兩個字嗎?看她站在那兒的神情,聽她講話的語氣——她不會這?想,她彷彿已不再把自己當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親,呆癡的父親很平靜的沉睡著;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拋棄了世間一切的俗事,好的壞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慾也離開了他,他的靈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著淚,為什?,要她面對這一切?為什?要母親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這不是太殘酷了?
她生命中擁有的本已不多;現在更從此奪去了她的平靜,實在太殘酷了。
母親那樣尖叫著跑上樓,然後寂然無聲是什?意思?當時自己太激動了,她應該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樣離開了,是不是做得不對?
母親——會不會發生什?事?
越想越不安,她幾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來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對那骯髒的環境雖然害怕,但——總是要去的。她想過找天恩陪,然而才七點多鐘,太早了不好意思。何況天恩還得上班,他是那?忙。
清晨,那狹小的路子骯髒如故;但靜多了,但不是寧靜,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張望一陣,竟心怯的不敢邁進去,傷佛怕一進去就萬劫不復。
正在猶疑,看見那樓梯口出現的一個人影,一個小人影,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子,背著書包上學。
啊——這兒也有上學的孩子——這兒也並不那?「特別」得令恩慈不敢邁步,這兒也像所有地方一樣,有人家住著、有人上學、有人上班、有人買菜,這兒並不是魔域——雖然此地住著一個淪落的可憐女人。
恩慈邁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誰?」童音柔軟清脆。
「你——可知有一個叫阿艷的女人?」恩慈問。
不知道為什?,看貝,這孩子,她心中寧靜些了。
地方骯髒雜亂不是問題,明亮美麗豪華的地方,也會發生著相同的事。她這?告訴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問。
「就是——化很濃妝,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說。她不信有人會叫母親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樓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關著房門沒出來過,晚飯也沒吃。」
「她——怎樣?」恩慈緊張。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著她,意外於她的緊張。
「她怎樣了?」小女孩反問:「她當然還在房裡啦!」
「你說她自己關在房裡,你說她沒吃晚飯——」
「她沒客人時總把自己關在房裡,」小女孩漠然說:「賺不到錢就沒錢吃飯,常常這樣啦!」
「你——」恩慈覺得頭昏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這是怎樣的地獄生活?
「你怎?了,不舒服?」小女孩問。
「不,我沒事。」恩慈振作一點:「謝謝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開去。
恩慈心中激動。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種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說人話。她看見了環境中一切的事默然發生;長大了,她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樓梯。
真話!那黑黝黝的樓梯彷彿一個怪獸,會吞噬了她,她看見了仍心中發毛。
四用還是一片死寂,好像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沒有一個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總得面對現實才是。
慢慢的邁步進去,慢慢的上樓——啊!她忘了問母親到底住在幾樓?她總不能從一樓找上去!
一樓的門是虛掩的,正在樓梯之後。或者——小女孩從這兒出來的?
想敲門又猶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個資深的社工,她可以當自己來做探訪啊!
門裡沒有動靜,她下意識的仰手去推,門縫開大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張破沙發上打瞌睡。
門聲驚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誰?怎?進來的?」淡淡的問。居然不驚不詫,一副漠不關心狀。
「門沒關上。我想請問一個叫馮艷華的女人——」
「沒有叫馮艷華的女人。」女人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親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說——阿艷。」恩慈吸一口氣。
「哦——阿艷。」女人打量著恩慈:「阿艷最近倒是交了好運,居然有人送錢來給她用。」
「請問她在嗎?」
「她住在那房間。」女人顯然也是做著出賣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轉向母親的房間。
母親——她必定要承認這兩個字;這個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許屈辱,然這是命運。
敲門,再敲門,始終沒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問。
那女人用一種漠然和看熱鬧的眼光一直望著她;恩慈明白了,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媽媽!
因為她們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來沒出來過。」女人燃起香煙:「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兒說她很早回來。」
「你知道我女兒?」女人全身的毛都豎起來,很戒備。
「剛才碰到她,她去上學。」恩慈連忙說。
「是啊,她去上學;我居然讓她去上學,哈,哈。」女人笑了幾聲,轉身進另一間房。
恩慈再敲門,沒有反應,伸手一扭,門就開了。
很意外,裡面沒有人。
而且,非常乾淨,有條理,絕對和外面的髒、亂不同。一目瞭然的不同。
床是整齊的,母親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識的尖叫起來:「她不在。」
剛進房的女人跑了出來,還是一臉孔漠然。
「什?事?叫什??她不在有什?好大驚小怪的?你不許人出去的嗎?」她說。
「但是——你們說她在。」
「我們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點不耐煩:「你是什?人?找她有什?事?」
「我是——社會服務中心的。」恩慈只好這?說:「我找她談一點公事。」
「這?早。」女人冷笑:「我們這種人不需要你們來說教;有人養我自然就不做這種生意,簡單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時候離開?」
「說不定有客人帶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請問——昨晚她有沒什?特別?」恩慈再問。
「特別?沒出房門,沒吃晚飯,說特別也行,不特別也行,總是這樣。」女人說。
「黃昏時分——你有沒有聽見過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來:「小姐,你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你去她房間吧,看看她有沒有留下什?字條。」女人半開玩笑:「阿艷是中學畢業生呢!」
「昨天我來找過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還有什?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還會有知覺嗎?哈!2」
「請別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聲,半晌才說:「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會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們。」
「但是——阿艷的女兒找她!」
「女兒?」女人呆住了:「阿艷沒說過,她有女兒?她不是孤單一人嗎?怎?會有女兒?」
「的確,她女兒找她。」恩慈說。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離開了,」女人說:「今天的情形——女兒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請來看看她房中可有什?特別?」
女人在門邊張望一陣。
「沒有。」她搖搖頭:「她最愛乾淨,房間總收拾得一塵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來過,她就洗刷半天——沒什?特別,每天她房中都這?整齊。」
「她可帶走什??」恩慈再問。
「沒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張床,一張椅子,幾件衣服掛在那兒,小几上的電飯鍋,這?簡單,帶走什?一目瞭然。
「我——想留在這兒等她。」
「你等就是,這是她的房間。」女人走開了。
恩慈就站在門邊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噁心,多少陌生男人坐過的地方,她的心在發抖。
整個上午過去了,她也站僵了。母親始終沒有回來。
午飯也沒吃,直到下午二點多;女人起床,才看見她仍站在那兒。
「小姐,你還沒走?」女人露出一絲驚訝。
「她——一直沒回來。」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說:「你回去吧!留下電話,等她回來叫小蓮通知你。」
「小蓮——」
「是我女兒,上學那個。」女人笑:「站在這兒等是沒有用的。我的這間破房子,連陽光都不照進來。」
「請切記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電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