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慈,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來陪你?你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完全不關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說過完全受得了。」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實。」
「我還是來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天恩會送。」
他差點忘了還有蔣天恩。
「對不起,我——若是有用得著我的話,那就請隨時給我電話、我總會在家。」他說。
「恩慈,你怎?了?臉色怎?這樣壞?你——來吧!我送你回家。」電話裡傳來天恩的聲音。
接著,恩慈一聲不響的收線。
雋之木然的坐著。這件事對他打擊也大,怎?會有這樣的事呢?
剛才他去付錢給那老女人——恩慈的母親。
他承認,見到的情形是他從未見過的,令他畢生難忘。
那樣一個女人還站在銜邊召客,這——這簡直是人間地獄,令人無法忍受。
最難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滿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親。
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錯了什??
父親癱瘓了,母親竟是——老妓;這——這,這——
周寧輕輕敲門,慢慢進來。
「如果沒有什?事,我就下班了。」她說。這兩天她都是輕言細語的。
他抬頭望她,她平靜自然。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和她扯上關係。
但他無法想像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儘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壞事做盡仍能風風光光;有些人卻——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著恩慈到那又髒、又窄、又舊的街道。
那昏暗的樓梯口站著一個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煙吊在嘴唇,滿臉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著,臉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難看。
天恩拍拍她,似給她勇氣。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見她臉上的濃妝和眼中的漠然——一種類似絕望的眼神,還有一抹深濃的嘲弄。
「馮艷華?」恩慈強自鎮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這女人是她母親?依稀有著當年的輪廓,卻已完全不復當年神采。像個靈魂已死的人。
「你是馮艷華?」天恩也問。
「你們是哪裡的人?派救濟金我就要,其它的別跟我嚕囌。」江浙口音的廣東話。辣得很。
肯定是母親的聲音,恩慈已不再懷疑。她的心也在這時碎成點點片片。
「你真是馮艷華?」天恩強調一句。
「我是阿艷,隨便你叫我什?都好,有沒有錢?」女人露出一種令人顫抖的模樣:「沒錢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她已無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嚴肅的神情令她穩定。
「你有沒有家人?」天恩問。
「死絕了!」好冷酷的聲音。
「以前你是做什?的?」
「以前?不記得了,我以前—樣做雞,不過高級一些,賺錢也多些,因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來;一支煙吸光,她立刻點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鬆。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記得呢?總也是做雞。」
「你胡說,你是別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艷的女人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並沒有看出恩慈是誰。
「逃妻?哼!」阿艷「呸」一聲:「什?叫逃妻?妻!還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過陪一個,有什?不同?總是雞。」
「你能不能好好的講話?」天恩皺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魯的語調。
「聽不慣可以不聽,我又沒有請你們來,」阿艷不屑的:「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艷哈哈大笑,笑聲令人發抖。
「住口!馮艷華!想不到你變成如此下流、賤格、無恥,」恩慈的眼睛都紅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艷停止了笑聲,反而靜靜的望著恩慈。這女孩子為什?如此激動?
「你們——為什?來?」她問。
「有個男人給了你五千塊錢;你說了些事情給他聽?是不是?」天恩問。
「是又怎樣?」阿艷有戒懼之色:「錢是我的,你們休想從我手上搶一個錢。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們,什?事我都做得出。」
「我們不搶你的錢,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講—次給我們聽?」天恩說。
「憑什?要我講?」
「我們——也給錢。」天恩立刻說。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五千我才講,至少五千。」
「她不講就算了,我也不要聽。」恩慈憎惡的:「這樣的女人——我們走。」
天恩看阿艷一眼,轉身就走。
「喂——等一等,兩千如何?」阿艷追上來:「我不是常常有這種好運氣,我以前的事怎?突然值錢?」
「一千。」恩慈轉過頭:「不講就算了。」
阿艷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說。」她看來似乎很狡猾:「我名叫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過一次,窮鬼老公姓湯,有一個女兒——」
「夠了,」恩慈在喘大氣:「停止,夠了。你說以後的事,以後一個人的事。」
「以後——我認識了個男朋友,很有錢,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兩年之後就不要我,我有什?本事呢?反正已衰過一腳咯!就衰多幾次啦!賺男人錢比較容易。像我今天這?老,還能養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後悔過嗎?」恩慈問。
「為什?要後悔?一人做事一人當,又不拖累任何人,對與錯都是我自己負責,有什?不好?」
「對你的丈夫和女兒,你——不內疚?」天恩問、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覺得我欠他們。無論我多?苦,多?賤,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們,為什?要內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
「姓湯。女人湯團的湯。」阿艷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湯團,是個書獃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徹底的失望,這樣的母親,她有什?辦法幫她?
恩慈從皮包裡拿出—千元交給她,轉身欲走。
「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女兒嗎?」天恩問。
「我——沒想過,」阿艷的聲音裡,有些勉強:「為什?想她,她還會認我嗎?」
「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艷不再誇張:「今年她也該有二十二歲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願不願意隨她回去?」
「天下間哪有那?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誇張起來:「我恐怕也過不慣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賤格。」』
「天恩,我們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過女兒嗎?」
「沒有。」阿艷說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賺點錢只能多做幾單生意。我沒有時間。」
天恩皺眉,歎口氣。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們到底為什?要問我這件事?」阿艷叫。
「你女兒嫁了個大有錢佬,出錢托我們來查的。」恩慈沒好氣。
「啊!她倒有這?好的命。」
「還有一件事。」恩慈又轉身:「你女兒叫什?名字?」
「湯恩慈。」阿艷隨口說:「她不見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錢佬看上她的?」
「這是各人的命運。」天恩說:「我再問你一句,如果你女兒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艷想也不想;「我這種淪落人只會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會見她的。」
「這是你的真心話?」
「什?真真假假,」阿艷冷笑:「事到如今難道我還不認命嗎?我這種人天生賤格,寧願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拋夫棄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該。」
「你真——沒有後悔過?」思慈問。
「後悔會是有用嗎?又不能夠當飯吃。」阿艷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該的。」
「你倒挺有骨氣。」恩慈說。
「骨氣?哈哈!賤格倒是真的。」阿艷搖頭。
恩慈不想再說下去,思緒太亂,不知道該怎?做,她該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們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幾步,馮艷華又叫住他們。
「小姐——請問你姓什??」她突然地問。
恩慈給阿艷這?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回答。
「她姓湯,叫湯恩慈。」天恩無奈地替她答。
「你——」阿艷張大了嘴,僵硬著臉,硬生生的倒退幾步,瞪著眼睛直喘息:「你——你——」
然後,一轉身奔上樓梯,一邊跑一邊無意識的尖叫,然後——寂然無聲。
「你——不應該去告訴她。」恩慈流下眼淚。
「她有權知道。」天恩很嚴肅。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遲早要知道。」天恩說:「讓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們明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