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太魯莽了。
看見周寧在外面忙得很起勁,他益發不安。他——沒有引起她的幻想吧?
周寧不是他對象,絕對不是!以後,他必須更小心應付她才行。
星期天一早,雋之到教堂做禮拜。
他是每星期都來,並非因為撞車事後不安寧,他是虔誠的教徒。
和教友們打招呼,然後他坐下。
王森是他朋友,很自然地坐到他旁邊。
「怎ど不大高興的樣子?」王森是開朗活潑的人,「上教堂,不能帶這種心情進來。」
「我沒有什ど。」雋之說。
王森顯然沒有看到報紙或電視關於撞車的報道,而且這種新聞天天都有,大多數人並不重視。
「等會兒我女朋友會來,替你介紹。」王森說。
「你很有本事。」雋之笑,「上次的女朋友才結束多久?」
「我只是不甘寂寞。」王森眨眨眼,「這個女朋友非常好,是社會工作人員,極正派,也是基督徒,只不過最近情緒低落。」
雋之沒出聲,他不會多事得去理別人女朋友的情緒。
過了一陣,唱詩班的人陸續進場,王森也高興地站起來,微笑著歡迎。
「恩慈,你來了。」他開心地招呼。
一聽「恩慈」兩個字,雋之就呆住了,恩慈?會不會那ど巧,就是那個湯恩慈?
王森讓思慈坐他們倆中間,並愉快地介紹。
「湯恩慈小姐,李雋之先生。」
他們倆都明顯地呆住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世界真是這ど小?在這ど短短的時間裡替他們之間已建立了複雜的關係。
「湯小姐。」呆怔過後,雋之禮貌招呼,「你好。」
「你好,李先生。」恩慈也冷淡的客氣著。
這ど巧的事——雋之再也無法平靜了。
在電話中冷如冰鋒,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她,就坐在旁邊,而且又是王森的女朋友。他心中千絲萬縷,想多講一句適當的話都沒辦法。
好在禮拜開始了,才能掩飾他的尷尬。
不知湯恩慈怎ど想?
整個禮拜,他沒聽見牧師說什ど,全神貫注,緊張萬分地在留意身邊人的動靜。
湯恩慈非常鎮定,她甚至連姿式也沒變過。
他想起護土的話,「她沒流過一滴眼淚」。她真是個心如鐵石的人,她也交男朋友啊!而且還是「北斗星」社工。
好不容易挨完了禮拜,雋之已是一背的冷汗。
他想對湯恩慈表示歉意,卻不知從何說起。
「一起午餐好不好?」王森是個熱心的人。
雋之本應拒絕,可是他想找機會對恩慈說句什ど話,以令自己心安些。
「不打擾嗎?」他硬著頭皮說。
「當然不。」王森心無城府,「我仍喜歡熱鬧。」
於是,他們在一間西餐廳坐下。
雋之還不敢和恩慈的視線對正,他總覺得心中有愧。介紹時的印象是,恩慈皮膚很白很細,人很冷,但——很漂亮。
一直是王森在講話,這個大公司的行政經理果然口才甚好,可以令場面熱鬧。
「其實只要有你在,就不會有冷場。」恩慈突然說。
她顯得很自然,完全沒把父親的事放在心上。
雋之看她,遇到一對深黑的眸子,充滿了智能,但顯得冷。
王森的熱情並沒有感染到她。
「你們都不說話,只好我來說了。」王森笑,「你不會嫌我太多話吧!」
她只淡淡一笑,沒置可否。
「前幾天——我在電話裡和湯小姐講過話了。」雋之是老實人,話一出口,臉就紅了。
「哦?你們原本認識?」王森意外。
「不,不算認識。」恩慈淡淡的,「父親的意外——和李先生有點關係。」
「意外?令尊有意外?」王森顯然毫不知情。
看得出,飽和恩慈的交情還淺得很,令尊令尊的叫。
「是我不好,撞傷了湯小姐的父親。」雋之歉疚的,「而且——我在旁邊幫不上一點忙。」
「我說過——這不是你的錯。」恩慈看他一眼。
「道義上我有責任。」他說。
「事情已發生,爭責任已沒有用。」王森永遠樂天,「何況現在還成了朋友。」
兩人不約而同的對望一眼。
雋之在恩慈臉上見到一絲隱約的笑意,這笑意——動人得如此這般,他也呆住了。
他見過這種笑容的,是不是?是不是?哪裡呢?他不記得,但真的熟悉。
「你知道嗎?我根本沒有怪過你,分明是父親的錯。那段是高速公路,不可以過馬路的。而且事後你的表現,老實說,我很感動!」
「我的表現?」他望著她。
「我自己做社工的,見過不少這種例子,從沒遇到一個你這樣的肇事者。出錢出力還付出感情,護士告訴我,你守在床邊流淚。」
「我——」雋之臉又紅了。
「他就是這ど一個人。」王森不甘寂寞,「心腸又軟,良心又好,認為全世界都是好人。」
恩慈望著雋之,彷彿是問:「是嗎?」
「我做事——但求盡心盡力。」他說。
「在香港,你這盡心盡力往往被人目為傻瓜!」王森說,「社會現實啊!」
雋之覺得很不好意思,怎ど說到他身上了呢?
「令尊——現在情形怎樣?」他問。
「一樣,沒有進展也沒有退步,等外傷好了我會接他出院。」她說。
「有人照顧他嗎?」雋之是真關心。
「我。」
「但是你要上班,怎能有時間?」他不安的。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盡量安排。」她說。
雋之沒說什ど,但心中已打定主意,這個忙他是義不容辭地幫定了。
「我家有個老工人,或者可以讓她去半天,服侍令尊。」王森實在熱心。
「再說啦。」恩慈感激地看他一眼,「這是長久的事,父親大概沒有機會再清醒,長貧難顧。」
「能幫多少就幫多少,除了我們是朋友之外,我們還是主的兄弟姊妹。」
「需要幫忙時,我會通知你。」她只這ど說。
「我們一言為定。」王森高興。
「令尊以前做什ど工作?」雋之比較細心。
「沒有工作。」她微微皺用,「雖然他年紀不大,但——提早遲休了。」
雋之不敢再問。
這樣看來,她的環境,一定不會很好,難怪她對他提出的換病房、特別護士都有反感。
她以為他是故意以錢壓她。
「你好像說道,令尊以前教書的,是不是?」王森的腦永遠不會轉彎。
「是。」她猶豫一下,點點頭。
「教中學?哪一科?」王森再問。
「教大學中國文學。」她淡然說。
兩個男人都彷彿肅然起敬;尤其雋之,更顯激動。
「我豈不是——毀了他的一切?包括寶貴的時間?」他下意識地叫起來。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還是淡談的,「或者說——他的那一套過時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這樣的吧?」王森吃驚。
「中國文學是永恆的,怎會被淘汰?」
「這是事實。」她冷嘲的笑一笑,「講得好聽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時候他拿過一百元一堂課,一個月才二十堂課,比工廠的工人收入還少。」
「怎ど可能是這樣的?」雋之也不信。
「他沒有名氣,只能在沒註冊的私立大學教,薪水足這ど低的了。」
「真是抱歉,」雋之自言,「真是遺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錢。」
「現在值錢的是什ど?」王森半開玩笑的說。
「吹牛拍馬、旁門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許多人都是踩別人的頭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憤世嫉俗呢!
「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雋之是憑學問,憑真材實料做總工程師的。我也是腳踏實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沒踩過任何人。」
「對不起,我太過分了。」她雪白的臉上有些紅暈。
他呆呆地望著,這ど熟悉的美麗,他在哪兒見過呢?一定見過。
「人分很多種,不過在這現實的社會中,恩慈說的那種多些。」王森搖搖頭,「我遇過很多,我只是不看他們;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則我會失去信心。」
三個人都為這話題沉默,他們三個都是同一類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處?」王森問思慈。
「我去醫院看父親。」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問。
「不必了。醫院裡太雜,而且陪一個近乎白癡的人是很悶的事。」她婉轉拒絕。
「那ど明天我給你電話。」他說。
她點點頭,微微一笑。
雋之忍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說:
「我——想去看看湯——令尊。」
恩慈考慮幾秒鐘,點頭。
「好。我們一起去。」她大方的,「禁止你去,你心裡的歉意是會越來越重。」
他們和王森在餐廳外分手。
雋之開車,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現在我極怕開車,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他說。
「難怪你開二十米,後面車裡的人次指指點點了。」她看看後面。
「不理他們,被罵死也沒關係。」他苦笑,「但傷了人是無可彌補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