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置可否的笑。
「媽咪不許我批評她,但是——她是電影電視裡那種又勢利、又巴喳,見高拜,見低踩,還貪財好色的女人。」
「好色?」
「喜歡小白臉。」她扮個鬼臉,「叔叔死後她不三不四,本來住在我們家,爸爸不喜歡,買了房子讓她搬出去住。」
傳宗覺得意外,怎會有這樣的人?
「為甚麼問?你怎麼知道她?」
「聽人說起過。」
「誰?誰會說起她?她不算我們家的人,現在她有個同居男人,比她小很多的。」
「不記得了。」他立刻轉變話題,「甚麼時候回美國上學?」
「九月初。我們九月八號才開學。」她很快就說,「聖誕節我會回來。」
「不喜歡白色聖誕?」
「唉。領教過雪的人,沒有人會喜歡白色聖誕。交通停頓啦,髒啦,不能外出購物啦,冷得令人受不了。與我們沒見過雪時幻想的寧靜、美麗,完全是兩回事。」
「被你一講,白色聖誕立刻就失去顏色。」
「如果你來波士頓,我可以留在那兒陪你玩,以報答你教我數學。」
「有機會讓我去探一探這個著名大學城,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不要期望太高,」她立刻叫,「哈佛廣場和MIT的劍橋區都很多人,又雜、又多醉鬼流浪漢。劍橋區有一條街,入黑以後,連男生都不敢走,真的。」
「這麼可怕,出過事嗎?」
「當然有。兩名MIT男生慢跑時被殺,又一陣子——就是一陣子而已,下午一個女生取車時被人拖去小巷侮辱。你知道那邊都是黑人,我從不敢去。」
傳宗沒有再接下去,小女孩不知道又要扯到多遠去。
「如果沒有問題,我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他總是溫文有禮。
「好,不過——」她小臉兒上全是可愛又俏皮的笑意,「可不可以帶我去吃大排檔?」
「很有興趣?」
「從來沒有人帶我去過,」她眼睛發亮,很有興趣,「我知道味道比大餐廳還好,而且可以探險。」
「別被誇張的電影電視騙倒了,大排檔上並沒有那麼多見義勇為的英雄,也不是每次都有打架的熱鬧場面看。」
「但是那兒龍蛇混雜。」
「如果你換個地方,或者我會帶你去。」他不想負那麼大的責任。
「你不敢去?」她天真。
「我自己一個人常去,可是你,」他搖頭,「顧生顧太會不高興。」
「沒有一點冒險的精神。」她頗不滿意,「你甚麼都好,就是太溫馴了。」
「個性天生。」他全不介意,「我在事業上夠進取就行了。」
「你會嗎?你會跟別人爭嗎?」
「我只要我應得的。」
「太守本分,太守本分。在美國啊,如果不積極進取,不具侵略性,不爭,你會永遠爭不到,即使是你應得的。」
「會下會造成不公平?」
「絕對會。真材實料的永遠鬥不過能言善辯、吹牛拍馬的——嘻,也許不是吹牛拍馬,但說起來真是滔滔不絕,做起來卻下行的那種,我看過。」
「你只不過是學生,有甚麼機會看到?」
「我認識很多哈佛工商研究院的男生,那些比HBS仔個個說得天花亂墜,我旁聽過他們的課,個個辯才一流,沒道理也說得通。聽真了,內容很空洞,但能說啊!他們畢業後找工作容易,但哥哥說,他們做事能力差,又甚麼經驗都沒有。一
「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所以哥哥寧願請香港務大學的學生工作,他說踏實些。」
傳宗微笑不語。
「你提議有甚麼好去處。」她仰望著他。
她彷彿不只喜歡他,還崇拜他。
「我是個不懂玩樂的人,甚麼地方都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家、工作和教會。」
「你信教的,是基督徒?」她大喜,一廂情願的,「禮拜天一起做禮拜。」
「好。」他隨口回答。
「我們去酒廊——不,你一定不喜歡,難道又看電影?」
「看電影,好。」這最省時、省力又最正經的娛樂。
電影並不精采。事實上,近年港產片是千篇一律的,哪出戲賣座就跟風。
離開戲院,她恍似意猶未盡。
「肚子餓。」她扮了個可愛的鬼臉。
很自然的,他像個大哥哥,尤其家儀這麼可愛單純。
「帶你去跑馬地吃粥。」
「不喜歡。一吃就飽,去一次洗手間又開始肚餓,不喜歡。」
「那麼台灣式的清粥,有各式各樣的小菜,很特別的風味。」
「怎麼有這麼好的地方而我卻不知道?」
他帶她去那家台式餐館,地方不很大,但消夜的客人真多、
「真好。你帶我見世面,我以為自己是香港通,原來只是小圈子裡的井底蛙。」
「是大學的女同學帶我來的。」想起嘉文,他很自然就這麼說。
「女朋友?」她眼睛發亮。
「是。」很坦誠。
「很高興你說是。」她全無介蒂,「如果你說不是,那一定是說謊。你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
「沒有理由說謊。」他心中舒服多了。
「我欣賞你的態度,也有少許妒忌你的女朋友。她一定極出色。」
「她有她的優點和缺點,我們合得來。」
「我能認識她嗎?」
「可以。」
「很可笑,我並沒想到這一點。我佔用了你這麼多時間,她一定怪我這下懂事的女孩。」
「她會喜歡你,肯定的。」他友愛的拍拍她肩膀。
「她知道我嗎?」她突然問。
「我們相互間容許對方有自己的空間、時間和朋友,不必事事相告。」
「能這樣相處嗎?」家儀懷疑,「若我有男友,我要佔有他的一切,包括時間、空間和朋友,我必須確知他所有的一切才行。」
「不怕他會窒息嗎?」
「有妒忌才是真愛情。I
「忘了嗎?聖經裡說:「愛是不妒忌。」」
那天回家,嘉文在等他。
「最近很忙?連電話都少了。」她微笑。
「替顧家小女兒補習數學,又帶她去看電影。」他坦率說。
她很意外,嘴唇變成O型。
「怕你誤會,所以不說。」他淡淡的,「她就要回美國讀書。」
「多大?」
「二十歲吧。很稚氣的一個小妹妹。」
「怎麼會找你補習?」語氣相當好,並不咄咄逼人。
「我也不知道,很難拒絕,想想也不過是一個月的事,就答應下來。」
「你和顧家真有緣。」她下再說下去。
嘉文很有分寸,也知道傳宗是怎樣的人,他這麼說她就這麼信。若男人存心刻意去騙你,再追問也沒有用。
家儀赴美的前一天,特意請傳宗吃晚飯,她在電話裡這麼說:
「原本也想請你女朋友的,後來覺得還是不認識好些,你一個人來哦。
下班的時候,他自己搭的士去顧家。
當然,他可以坐顧希仁或家傑的車,但後來還是決定自己走。他和家儀的師生關係應該是獨立的。
不知道為甚麼,他很介意這些。
仍然是四個人,家傑有應酬。但飯後來了一個不速客——江心月。
那個弟婦。
一看那江心月,他就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女人彷彿不該生在這個時代,她像二十年代大家庭中的奸狡分子,壞字寫在臉上似的。說起話來又虛偽、又作狀,像在演戲。
「我來給你們送燕窩,還特別買了金枕頭榴褳,是家儀愛吃的。」江心月笑得很誇張。
「不要這麼辛苦送來送去。」曼寧說,「我讓工人做也一樣。」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對我這麼好。」她四周張望,「家傑又不在?」
「你有甚麼事?」
「沒有沒有。」江心月陪笑,把視線轉向傳宗,「這位少爺是家儀的男朋友吧。」
「是我的老師。」家儀叫,臉都漲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江心月又作揖又鞠躬,「大哥,我——有點小要求。」
希仁這才把臉轉向她,微微點頭。
「我——大哥,前些日子我跟人合作做些小生意,誰知道受騙了,血本無歸。」她露出一臉可憐相,她的表情轉變得真快。「我的生活都是靠大哥的,這一下子就慘了,我——我——」
「你蝕了多少?」希仁問。
江心月的眸子迅速在眼睛裡轉著,似乎在考慮著數目。
「五十萬。」她狠狠的說了出來。
希仁和曼寧互看一眼,終於點頭。
「對普通人來說,五十萬不是小數且,這次我給你,希望下次別再做生意了,我每月給你的錢已足夠生活。」
「是是,這次教訓很大,以後也不敢了。」她一臉的誠惶誠恐。
「那個姓魏的還賭嗎?」希仁忍不住問。
江心月臉色大變,連忙說:
「他早已戒睹,哪兒有那麼多錢讓他賭呢?早就不敢了。」
希仁回到書房,簽張支票出來交給她,她彷彿意猶未盡,仍坐在那兒。「這位老師是在公司做事嗎?我彷彿在哪兒見過你?或者——你像個明星,像——像——」
「在你眼裡誰都像個明星。」家儀忍不住笑。江心月過分討好令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