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美失約,還是她又騙他了?
天色逐漸蒼黑,遠方的大樓後有淺靛帶紫的暮霧。
盈芳考慮要不要搭公車回家,但又怕碰到家志,她實在無法預測他們的對話,他知道她的底,她的心已經毫無防衛,恐怕連一個眼神都承受不住。
一輛車擋在路口,透明的窗有各種反射影像,她突然看到家志,雖模糊,但的確是他。
他在跟蹤她嗎?
盈芳屏住呼吸,腳如鉛塊一樣沉重。好不容易能邁開步伐,她開始用繞行方式,不再避開人群,而是住熱鬧處鑽。
終於,她閃避到一個小巷,黑暗暗的;而家志在光亮處,無措地站著,不相信自己竟失掉她的蹤跡。
她暗呼一口氣,再得意地笑著,想逮她,門都沒有。
然而一分一秒過去,見他神色倉皇茫然,又不肯放棄,盈芳心中升起一種異樣感,彷彿能接觸到他的焦慮,再化為自己的不忍……
驀地,一輛機車從她身旁穿過,咆哮和燈光嚇了她一大跳。家志猛回頭,就正對她的眼眸。
如失散多年的親人,兩人竟愣了有好一會兒。
他向前跨一大步,盈芳甩著皮包,就住反方向走,理都不理他。
「盈芳,你到底怎麼了?」他追著她說:「你從來沒有這樣過,至少也要告訴我,我哪裡得罪你了?」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嘛!」她頭也不回地說。
「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吧?!」他有些沉不住氣的說。
兩人的爭執已引起路人的注意。盈芳昏昏沉沉地走進路旁一個小公園,黑暗及幽靜撲面而來,隔絕了樹叢外的人聲笑語。
家志見她仍不停止的腳步,乾脆抓住她。這一接觸,那夜肌膚相親的感覺似又回來。
盈芳用力跳開說:「你老是想探索我,挖出我的過去!我難道一點秘密都不能有嗎?你就是迫不及待要證明敏敏有多麼高貴,而我有多麼下賤嗎?」
這是多麼傷人而不實的指控!他血液沸騰,但在害怕壞事的情況下,只有強作鎮靜地說:「是因為李淑美說的那些話嗎?我根本不相信,而承忠也說那不是真的。從沒有人把那些謊言放在心上,你為什麼要拿來胡思亂想呢?」
「即使是謊言,也是污穢呀!」盈芳疲累地坐在椅子上,難過地說:「你現在知道我是從哪種環境出來的了吧!沒有人可以出污泥而不染,蓮花是美,而它的根卻丑而爛,我還裝著高貴純潔,不是很可恥嗎?」
「盈芳,沒有人會因此瞧不起你的……」家志急急地說。
「淑美說得沒錯,我是上過牛肉場的歌廳,雖然只有一次,而且逃了出來,但那種羞恥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她挖開自己的心,很勇敢地說。
「這有什麼!我還差點去當午夜牛郎呢!」家志滿不在乎說。
「什麼?」她抬起紅紅的眼睛說,暫忘剖心的痛苦。
「流浪時為了混一口飯吃嘛!我爸說我是天生的小白臉,結果我實在沒有勇氣跨出那一步,白白斷送了我成為酒國名草的大好機會。」他半正經地說。
「討厭,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罵道。
「我不是開玩笑,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家庭,而生活貧困,不是自卑的理由。」
家志溫和地說:「即使你沒有從牛肉場逃出來,我一樣尊重你,覺得你很高貴!」
這句話暖到盈芳的心頭,她忍不住又說:「我哥哥絕沒有幫我拉過皮條,他反而處處保護我。有一次我爸的朋友企圖強暴我,他還殺傷對方,那人就放出很不堪的流言……那也是我極力想忘記的一段。」
「我也曾差點被人強暴。」家志若無其事地說。
「你?」她的嘴張得好大。
「你以為男孩子就安全嗎?」他眼內閃過一絲隱晦。「你知道黑夜的公園中有多少變態狂嗎?我被騷擾過好幾次,有一回三個人一起,還險些得逞。這是為什麼我結黨結派,又練出一身好武功的原因。」
盈芳仍舊說不出話來,那是如何令人恐懼的生活呀!
「這可是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喲!」他又恢復平常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我曾經賣過黃牛票,而被警察關了一夜。」她乾脆把內心多年的積鬱一掃而空。
「小意思!為了偷扒搶,警察局都是我的家了。」家志笑了出來,「賣黃牛票?太可愛了,只能算我犯罪紀錄上的小小花絮。」
「我……我還殺傷過一個想佔我便宜的鄰居,差點被管訓。」她愈說愈輕鬆。
「管訓是我的家常便飯,我還坐了三年牢,你忘了嗎?」他又說:「你還有什麼覺得骯髒的,盡量說吧!你會發現,在我面前,你永遠是帶著光圈的白色小天使。」
「你有病呀!你以為我們在比賽誰比較墮落嗎?」盈芳終於露出笑容說。
「不是。我只是想說,你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不論好的或壞的,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觀感。」他很認真地說:「記住,當你身處地獄時,我永遠在你的下一層。」
他那神情讓盈芳心一緊縮,像暖房中有數百隻彩蝶翩翩飛舞,但為怕自己顯出太過陶醉的模樣,她故意叫著:「喂!你別連下地獄都要和我比呀!」
「不是比。我一向勇於面對我的人生,想把恩怨分明,不管世俗如何看我,我都沒有不如人的悔恨。」他仍是那少有的嚴肅說:「唯有在認識你後,我有兩點遺憾。」
「什麼遺憾?」她發覺自己非常在意。
「第一點,我殺死了你相依為命的哥哥,為了你,我多少次希望他還活著。」家志黯然的說。
「我早就不怪你了,真的。」盈芳連忙說:「人的生死,注定在天,而且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不要再聽到任何你的不安和懺悔了。」
「第二點,我希望自己很早很早就認識你,可以讓你免於那些傷害和折磨。」他又說。
他今天怎麼老說這些感性的話呢?害她心中的蝴蝶要飛到藍天,與白雲共同高歌了。
為掩住激動,她說:「已經不是傷害啦!我只要求你不要把這些事告訴敏敏或任何人。」「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訴敏敏或任何人。」他回答說:「我們是不是彼此有秘密牽制了呢?」
她雙眼晶亮,不知該如何反應。
由他的角度,路燈如溫柔的月光照在她青春姣好的臉上。她很美,但因為接近她的心,所以更美,美得他屏氣凝神,有一種想永遠保有的衝動。
盈芳被他的眼神震懾,像被吸到一個又廣裘卻又緊密的世界。
她搖搖頭,打散那幻覺,用理智笑著說:「我雖然失去世雄,但又得到你這位大哥,我覺得自己還是很幸運。」
「是呀!我們彼此彼此。」他把視線轉開說。
「如果你能娶到文佩,那更是鴻運當頭了。」盈芳再進一步說:「拜託,看在我關心你的前途和幸福上,再去和她約會。你會發現,她像我姊姊,有許多優點。」
怎麼又扯到這一頭?和盈芳在一起,果真一刻不得安寧。
他乾脆而直接地說:「沒有人像敏敏的。」
一股熟悉的醋意又爬上來,酸到她嘴裡說:「你還愛我姊姊嗎?她永遠是你的第一偶像嗎?」
「愛?你太抬舉我了吧?我劉家志不懂得愛,也沒愛過任何人。我只是尊敬你姊姊,就……就如同天上聖母,一點邪念都沒有,不像對……呃……」他及時止住,他能說他對她有慾望嗎?不被她捶死、罵死才怪。
「怎麼?舌頭被貓吃掉了嗎?」她摸不清楚他的下文,於是說:「如果你是為了程玉屏那騷妹,我就徹底和你斷交,永世不來往。」
「沒那麼嚴重吧?」家志苦著臉說。
「真奇怪耶!這是和賢淑美女約會,又不是上斷頭台,看你這什麼表情。反正我是幫你定下了。」盈芳說。
「隨便你了。」再辯亦無益,他說:「我們去吃飯吧?我肚子餓死了。」
盈芳心事一解開,也感覺飢腸轆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餓。
回想往事,似乎不再是個毒瘤。家志都知道了,她像過了一道關卡,不必再顧忌以前的醜陋景色,她現在更能欣賞未來的風光了。
而一旁的家志,才是煩惱的開始。
※ ※ ※
高級優雅又有情調的餐廳,窗邊可俯瞰台北如碎鑽般美麗的夜景,桌上是散發著香氣的淡紅蠟燭,小提琴樂音幽幽迴旋著,紳士淑女們淺嘗低酌,一切皆浪漫美麗。
突然,「鏗!」一聲,刀叉亂飛落地,一塊牛排已離了盤子,先在雪白桌布上留了一道醬汁,再到地上成為變色的肉屍。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經理飛奔而來。
「對不起喔!」文佩紅著臉說。
「沒關係,再拿一塊。」經理勉強笑著說。
人人心裡都有幾句嘀咕,只有家志這當事人還在大嚼大咽,並且說:「有沒有米酒或啤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