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家志總打哈哈,硬說她「騷擾」他。不管真相如何,他是看過也摸過她的身體,那都是她小心翼翼不讓別的男人有機會做的。
家志卻趁她神智不清,輕而易舉突破她的防線。說不清的一種感覺,很生氣,但又沒那麼討厭,那些滋味還在她腦海,像彩色的夢,附在她的皮膚上。
她發著呆,手絞著家志的T恤,人幻游到她不曾闖入的陌生世界;連帶著,她也不像原來的自己了。
※ ※ ※
在等淑美的時候,家志幫盈芳回公寓拿衣服,買午餐給她吃,又長篇大論訓她一頓。
「你以為江湖是好混的呀?」他愈說愈有勁,「就憑你『螃蟹幫』的女教頭,也不過是井底之蛙,連邊都摸不著,只有被吃掉的份。」
「嘿!螃蟹和青蛙是不同的動物耶!」她喝著可樂說。
「反正都是一腳就可以踩死的小癟三,有何不同?」他不耐煩地瞪她一眼,又繼續發表高論。「最最讓我生氣的是,你竟然找承忠,而不來找我,你認為他比我可靠嗎?」
「至少……至少他不會那麼囉唆!」盈芳說。
「沒有我的『囉唆』,你現在還會平安地坐在這裡嗎?」他又激動起來,「你沒看你昨晚的樣子,藥吃得興奮瘋狂,足足可以讓你失身好幾次,如果是別人,早就強……」
「別說那個字!我還沒有到完全不清楚的地步,我知道那是你。」
盈芳戛然而止,差點嗆到。接下來不就得說,因為是他,所以她才任藥物作祟,任擁抱親吻的事發生!這太不像話,也萬萬不能如是想,於是她趕快清清喉嚨又說:「我即使昏沉沉的,若誰敢動我,我還是會踢得他沒有後代子孫,你算好狗運啦!」
「哼!才怪!」他不想再提昨夜,只針對未來說:「你聽清楚,以後要做什麼愚蠢事,來找我,我不准你去找承忠或其它人,只有我,就我一個,你明白嗎?」
「天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爭風吃醋呢!」她故意誇張說。
「我劉家志從不為女人爭風吃醋!」他毫無幽默感地回答,臉臭得有夠難看。
她不想再逗得他七竅生煙,但敲門聲傳來,承忠已經把淑美帶來了。
幾年不見,淑美已變了模樣。不說外表,就論整個氣質,辣妹打扮,穿洞刺青,人很明顯的走上岔路。盈芳仔細看她的臉,意外的蒼老下垂,尤其眼睛帶著空洞和頹廢,像一朵侍凋零的花。
淑卿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很難過。
「我們黑道王子劉老大有請,不知有何貴幹呀?」淑美一進來就針對家志說。
黑道王子?真噁心!
盈芳知道淑美沒有認出她來,所以走向前說:「淑美,是我找你。」
「你又是誰?」淑美的興趣少了一半,不耐地說。
「我是江盈芳,以前你的鄰居,你姊姊淑卿的好朋友。」
淑美上上下下打量她,最後「哦!」了一聲說:「是你呀!沒想到你真能混,混到當北門幫劉老大的情婦呀!真是失敬失敬。」
盈芳沒期望兩人重逢會有歡喜感人的場面,但也不是這種對話,從前那個叫她江姊姊的小女孩怕是消失了。
「我沒有混,也不是劉家志的情婦。」盈芳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媽媽病重住院,隨時有生命危險,我是來找你回家的。」
「你?你憑什麼?又是以什麼權利來管我家的事?」淑美瞪大眼睛說。
「我只是以一個朋友的立場。」盈芳很有耐心的說:「你媽媽很可憐,一心一意想見你。」
「盈芳說得沒錯,你再不回去,可能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承忠幫忙說服。
「見不到又如何?」淑美一臉決絕的說:「你們要拐我回去,要我負責照顧她,然後醫藥費、看護費都來了,我就要背一個壓死人的大包袱,我才不幹呢!」
「錢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們只要你人到就好。」盈芳說:「你母親最需要的是你的安慰和支持。」
「她需要我?那我需要她時,她在哪裡!」淑美憤怒的說:「我被毒打、被強迫賣淫時,她有保護我嗎?還有我大姊、二姊、三姊,她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嗎?她孤獨淒慘而死是報應,我就是不回去!」
「我瞭解你心中的怨恨,但她好歹是你母親,而且她是病危的人,你又何必和她計較呢?」盈芳苦勸著。
「我倒霉,有這種母親!」淑美仍不馴地說:「你要我看她,是一次兩次,還是一天兩天?我可有我的生活,萬一她一時半日死不了,那我不就被拖累在醫院了嗎?」
盈芳真沒想到淑美小小年紀,竟會說出這種冷酷無情的話來,她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因為聽了逆耳,她的脾氣也上來了,忍不住地罵道:「你的生活有哪一樣比看生你的母親更重要?是逃家、打架、吸毒、濫交,還是偷竊搶劫?」
「你敢教訓我?」淑美臉漲紅地說:「你自己又有多清高?別那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我太知道你了,你曾和淑卿到牛肉場歌廳供男人取樂;你常三天兩頭不回家,由著你哥哥幫你拉皮條……淑卿都不要活了,你還敢說我?你比我還髒……」
「閉上你的嘴!」家志大聲喝她。
「你胡說八道什麼!」承忠猛喊著。
盈芳則住後退一步,臉色慘白。那些她千方百計想遺忘的,不論是真實、流言、污蔑和詆毀,都一樣切割她的心靈。她多麼努力彌補、洗刷、掩埋的骯髒過去,由淑美嘴裡吐出,如利刀刺她心,也如一則低級笑話入了家志的耳。
「你們別吼!」淑美話仍繼續說著:「你們和她都有一手,還替她遮掩什麼?」
家志一臉殺氣,承忠則像要跳起來,兩個男人似要掌摑淑美的嘴,盈芳忍著心中滴血的痛,阻止說:「這是我的事,你們別插手!」
接著,她以極冷的聲音又對淑美說:「我不再管你回不回家。你來醫院也好,不來也好,我想也沒有多大差別,反正我會陪你媽到最後,算是我為淑卿盡點為人子女的孝道。」
她說完便離開,家志在後面跟著。
「你走開!我現在最討厭的就是看到你!」盈芳一字一字說,眼中有著淒絕與排拒。
「盈芳……」他不太懂她的神色。
「不要管我!」
她飛快地下樓,還嫌步子太慢,像身上附了許多黏滯的細菌和腐醜的怪蟲,甩也甩不掉。
是的,她尤其不要見家志,他說她高貴聖潔,如今知道她曾經歷的,會不會不再尊重她呢?
她不是敏敏,也不可能當敏敏。
曾經不美好,一生就不美好,她還癡心妄想要用學歷、言談、純潔外表、光鮮衣裳、財富,來塑造完美的自己,結果貧窮罪惡早與細胞共生共長,在臉上、聲音、舉止裡,無所不在。
她,永遠不會是高貴,也不配擁有人間的一點讚美。
※ ※ ※
盈芳直接到醫院看春枝。
看護說,春枝早上莫名其妙流了很多血,臭得連護士都皺眉頭。
「好像惡化了,止都止不住。」春枝微笑的說,彷彿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那是排掉惡血。」盈芳強振精神,安慰她說。
「找到淑美了沒有?」春枝期盼地問。
盈芳不忍說出實情,支吾一陣才騙她說:「有下落了,我們正傳話過去。」
「她會來看我吧?」春枝又問:「有沒有說我快不行了?」
「李媽媽,你想太多了,對健康有害喲!」盈芳故意開玩笑地說。
她在病房內放著小聲的佛教音樂,有唄鑽、有鐘聲,一句句欲鎮緩人心。
春枝閉上眼,在半睡半醒中。盈芳的心則始終靜不下來,像傷口暴露在空氣裡,沒包紮護理,持續感染疼痛。
世間事,必須想,但常常不敢想,也不堪去想,只有把愁一串串鬱結著,形成一股重量,在秋後封霜時落地,化入泥中依然掙扎不死。
她呆坐許久,直到春枝叫一聲:「淑美,你終於回來啦?」
盈芳回過頭,見淑美果真站在病房門口,一臉不甘,後面的承忠倒像是押解犯人的牢頭。
在一頭冷一頭熱的母女團圓中,盈芳將承忠拉到走廊上問:「這是怎麼回事?淑美為什麼又改變心意了?」
「她那女人吃硬不吃軟。」承忠說:「劉老大一句廢話都不說,只提到要直攪阿寶的巢穴,讓他們混不下去,淑美就飛快的回到她母親懷裡啦!」
「真正是流氓出身,只會威脅恐嚇!」她不服氣說。
「對付淑美那種人,你溫情流淚說破嘴都沒用,還是劉老大有辦法。」承忠說:「對了,劉老大一直在找你,他說你很不對勁。」
「我能吃能喝,有什麼不對勁?」她駁斥他說。
「是不是為了淑美那番話?安啦!我告訴劉老大,絕沒有那回事,還以我項上人頭擔保。」他拍拍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