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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威理過頭髮,刮過鬍子,還沒等醫生的檢查,就開了車往山上的修道院跑。他一路上猛踩油門,車子在顏簸不平的道路上晃蕩不已。他不怕震、不怕撞,一心只想找到艾薇,他不能讓她一句話沒說就溜掉,他要看看她會用天使的聲音,吐出什麼污穢的語言來!
紅白交映的建築在前,大理石的聖母聖嬰像在望。他來薩城幾次,都沒發現半山腰這座典雅又美麗的修道院,當然更不會想到其中有一位女學生,會將他害到淒慘無比的地步。
他在會客室說明要找艾薇時,接待的修女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他與十字架上的那穌對望幾分鐘後,一位胖胖的白人修女走出來。
「我是凱莉修女。」她很嚴肅地自我介紹,又說:「你說要找艾薇,不知她姓什麼?」
「姓什麼?」智威一時也糊塗了,他和敵人做戰那麼多天,又花了三十萬美金,竟連最基本的姓也沒有概念!
他只有老實回 答:「不知道。」
「那我就沒辦法替你傳達了。」凱莉修女說。
「不!不!很好找的。她是個中國女孩,很漂亮,像個瓷娃娃。」智威差點咬掉舌頭,他幹嘛形容那麼多呢?
「對不起,我們學校裡並沒有中國女孩。」凱莉修女直視他說。
「怎麼可能?她明明說在這裡讀書的!」智威驚訝地說。
「這位先生,你跑到修道院來找一個姓名不清、學籍不詳的女孩子,看來有點居心不良喲!」凱莉修女不客氣地說:「我說沒有就沒有,請你離開吧!」
智威自幼養尊處優、予取予求慣了,還沒碰過這樣的軟釘子;但對方是一個穿白袍的修女,他能怎麼辦?而且這位凱莉修女看起來也不怎麼有慈悲心,倒像個審人的女法官。
艾薇一定藏在修道院裡面!他穿過綠油油的草地,猶豫著。抬頭恰好望見聖母雕像,她那溫柔的表情,像是正在安慰他這迷途的孩子。不!修女是聖母的代表,她們不會騙人的,難道艾薇又說了一次謊嗎?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他們演給他看的,原本就是一出大騙局。艾薇根本不是修道院的學生,也不是修女的候選人。天呀!他還蠢到往山上找,智商還真不是一般的低呢!那麼,艾薇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又到何處去了呢?他很氣憤,滿心的不甘與不平,但又有一種不該屬於他的情緒,牢牢佔據在心頭,像是酸楚悲哀,很徹底的,形成一片揮不去的陰影。
他下山的心情比上山時更差,極快的車速和極壞的路況,常使他彈跳到三尺之高,但他不曾有心情去注意自己到底撞了幾次車頂。忘了醫生的約定、忘了要回旅館,車子直直開往廣場,揚起灰塵、製造混亂,行人紛紛走避。猛煞車、猛關門,他像失速的火車頭往酒店沖。
「你看到中國人荷西嗎?」他一靠向吧檯就問。
「荷西?早跑了!吧檯老闆邊清酒杯,邊說:「聽說他敲你三十萬美金?安東尼,你中人陷阱了。」
智威不想談他的恥辱,只問:「你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
「向南?向北?誰曉得呢?這個地方,撈寶容易,找人難囉!吧檯老闆頗有經驗地說。連這兒見多識廣的老頭都說不出荷西和艾薇的下落,可見他們計畫之周詳,智威氣得搶過一杯啤酒就喝。
「你還亂喝?不怕又被人下藥嗎?」吧檯老闆說。
「下什麼藥?」他呆呆地問。
「也是聽說的。荷西放藥在啤酒中,讓你失了本性,再去動他妹妹,『強暴』案就成立啦!」吧檯老闆說。
他以為沒有事能再打擊他了,原來……原來……難怪那日他會控制不了自己,慾望是錯覺、美好是錯覺,他才會糊塗到分不清楚純真或邪惡。艾薇並不特別,她只是眾多女人之一,而且是最最可怕、差勁的,或許連處女之說都是假的,害他白白損失了三十萬美金!
有軟軟的身體靠過來,香香的味道塞滿鼻子,他斜眼一看,是亞馬遜女王安娜什麼的,賽馬會那日還當選冠軍美女。
「安東尼,你又精力充沛,可以出來大展身手了嗎?」甜甜膩膩的聲音令人起雞皮疙瘩。
「妳還來,不怕我強暴妳嗎?」智威沒好氣地說。
「哎呀!想和你上床的女人多得排不完,我們才不相信你會去強暴人,她來強暴你還差不多。」安娜莉卡卡把手伸入他的衣領說:「瞧瞧,你身上多了這些傷疤,看起來好像英雄,更性感迷人了呢!」
如果是以前,智威會乘機和她調笑一番,反正大家都快樂嘛!但他現在只覺得厭惡,那些滑膩的肉體和妖媚的姿態,彷彿附在體內體外的膠黏物,一沾染就去不掉。
他推開美女,推開誘惑,一言不發地走到停車處。他以為他會再橫衝直撞地開快車,但引擎發動後,一切都沉澱下來,那種酸楚悲哀又浮現心頭。艾薇不特別,一點都不,他被勒索也是老掉牙的故事。他不必太急,他們一定會再作案,到時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激動的情緒至此完全平復,智威相信他又能掌控生命,回到原來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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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館那一頭踱步的是俞家老二信威。他一臉怒容,像隨時要跳起來抓人似的。教他怎能不生氣呢?他和敏敏在瑞士度蜜月,美麗的湖畔小屋,綿延的翠綠青山,在遠離塵囂中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沒想到一通電話就毀了一切。
「老三出事了,他需要三十萬美金救急。」母親玫鳳在電話中哭訴。
等問清楚是「強暴」一個教會學校女孩後,他怒火沖天,先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他早知道以智威的脾氣,遲早會惹出桃花劫的。
「我曉得你在度蜜月,我也不想找你的。」玫鳳說,「可是這種事找你大哥又不太好……」
信威很明白,德威一向做人嚴謹,不抽煙、不喝酒、不玩女人,連對老婆都客客氣氣的,是道德倫理的楷模,是俞氏家風的典範。他那人完美到達老爸老媽都怕他,所以類似這些「小事」都偷偷交由信威處理,免得泰山崩於前,所有活路都堵死了。
事實上,信威也是「崩」了。首先,他必須先安撫高血壓發作的父親,再避免把大哥牽扯進來,最後是躲開那吸血鬼般的新聞界和社交界。但令他最揪心的是敏敏,他說要寵她、疼她,補償她曾受過的一切委屈,結果現在連個蜜月都一波三折。這些帳都要算到智威身上,這次非狠狠給他一個教訓不可,相信把兒子寵過頭的老媽也不敢反對了。
門開了,是慌慌張張的克裡歐。「人還是沒找到嗎?」信威捺著性子用英語說。
「我聽人說他到酒店,我趕去,又晚一步了。」克裡歐說。
「什麼?這時候他還有心情跑去喝酒?」信威震怒。
「不!不是喝酒,他是去找荷西算帳,就是勒索他的那個哥哥……」克裡歐趕忙解釋。
信威一來,克裡歐就把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他是深信自己的弟弟絕不會做這種齷齪事,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可是無風不起浪,智威要不是那麼自命風流,也不會教人抓住小辮子,惡意勒索。
這時門又開了,男主角回來了。信威張口要罵,看見智威臉上青了幾塊,額頭瘀血,手纏紗布,整個人蒼日憔悴,顯現出從未有過的落魄病態,他只能先說:「克裡歐,快叫醫生,他不是還在大廳等嗎?」克裡歐出去,現場沒有外人後,信威就發作了。「你這次樓子真是捅大了,創了我們俞家的新紀錄。你不會玩女人就不要玩,勒索也罷,一千萬美金也罷,但『強暴』兩個字,你教大家怎麼做人?」
他本來以為好辯的智威會提出一大堆名目來為自己脫罪,他們兄弟就常玩這種你來我往的鬥智遊戲,但此刻智威卻一反常態,任由他罵,一張臉沒有表情,害他愈罵愈沒趣,聲音也小了許多。醫生來了,智威隨他檢查上藥,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德行,連痛也不吭一聲。
這也是一奇,智威向來愛起哄當小丑,看病也不肯安靜,記得以前他最怕痛,小學時有一次生病,母親替他刮痧,用捏一下兩百元台幣的代價才令他就範,這還成為家族裡的一大笑話。可怎麼他現在又那麼有英雄氣概了呢?
信威仔細看他的臉,受了傷,人瘦些,不再那樣英俊帥氣,但同時男孩子的味道少了,倒像個十足的男人,而且是帶著點滄桑的。滄桑?智威怎麼會有滄桑呢?
「請你把十字架銀煉拿下來,我好檢查。」醫生說。
智威這才想起他脖子上的東西,這幾日的遭遇讓他忘記煉子的存在。那是艾薇的,祝他幸運的……鬼扯!戴上它,竟是他一生中最倒楣的時刻。一股憤怒又爆起,他推開醫生,扯下煉子丟到地上,用鞋子踩了又踩,口裡失控地吼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