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志換個姿勢,想再說什麼,智威卻擺擺手,聲音更嚴酷地說:「我以為你應該比別人更能體諒我的,畢竟你是在江湖上走過的人。你們不是最講兄弟義氣、恩怨分明的嗎?」
家志兩手交握,靜靜的凝視他說:「若紀倩容真是艾薇,你要怎麼做呢?」
「我對她另有計畫。」智威的眼光透著懾人的寒意。
「智威……」家志再一次嘗試想說服他。
「你放心,我不會在台灣動手的。害你受牽連,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智威說完,一口喝掉已苦澀的咖啡。
窗外仍是細雨濛濛,霓虹的燈綵暈淹成一片混亂頹廢的顏色,使人心無由來地煩躁。智威摸摸頸上帶慣的銀色十字架,像摩西分了紅海,他終於找到一條出路。紀倩容,他的紫色星辰,射她的長弓已準備很久很久了。
***
夏季天黑得晚,倩容在修道院裹練完風琴,向晚禱的修女說一聲,就由側門走出來。在忙鬧的市街中,這一帶是最寧靜的。
莊嚴肅穆的天主教堂佇立前方,圍著-個花草蔥鬱的大花園和小溝渠,後面是修道院、圖書館和幼稚園,像被保護著一般,不管外面如何巨變,仍是數十年來的樸實沉寂。踏過石橋,目光所及是一家木材廠,終年機器嘎嘎作響,木屑橫飛。
倩容越過木堆,三隻純黑的獵狗,悍然矯捷地衝出來,一看是她,馬上換成輕躍的動作,尾巴搖個不停。
「我綁很緊的,沒嚇到紀老師吧?」木廠老闆忙說。
「沒有,我現在已經不害怕了。」倩容說。想起兩年前她剛來時,被嚇得沒命的情形。
「說也奇怪,它們特別喜歡妳,因為妳,它們都不再吠從天王教會出來的人,省了我很多麻煩。」老闆笑著說。他才說完,獵狗突然豎起耳朵,發狂地叫起來。
「大概有陌生人來了!」老闆用力拉住鐵煉。他們等著路過的人,但什麼都沒有,一陣風吹樹動後,空氣中有一種詭異的靜態,彷彿有人在遠處屏住呼吸。
「又興奮過度了。」老闆聳聳肩說。
獵狗的異常舉止影響了倩容的心情。她愈沿著溝渠小路往下走,愈覺得後面有人,但每次停下來探究竟,又什麼影子都沒有。在這幾天,這感覺不只一次出現了,有時真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她的愁思鬱結,終於累積成幻想症了?這兩年她一直都在飄泊空蕩的心態下度日,沒去美國繼續學業,也沒有隨父兄去巴西,反而回 到她生長了十五年的家鄉。
她寄住在教會,有一陣子就天天上母親的墳。十歲失母,記憶猶深,所以想起來就特別痛苦。小時候,都是她與母親相依相守,父親與哥哥就在外面的男人世界中闖蕩,甚至在母親臨終時,也只有她守在一側。童年化煙成灰,父兄不可依賴,他們送她去教會學校寄宿,由台灣到南美洲到中美洲,天主代替父親,聖母瑪利亞代替母親,一度,她的根有了著落。誰知道會發生俞智威的事呢?天王最忌行惡欺騙,聖母最忌失貞不潔,所以前路無法再行,只有退回 原來的自己和原來的地方。那些摧心揪肝的記憶仍鮮明地活在她整個人之中。
智威的瀟灑、智威的溫柔、智威的憤怒、智威的仇恨……一個個成為她生命的主題,幾乎掩蓋了她對天主的服侍。償不了的債、解不去的憂、化不開的念,總讓她愈飄愈遠,成為一個連她都不能控制的自己。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很可悲的,這是她最無法回 答的一個問題。
轉過一個彎,是兩排老式的小洋樓,歲月顯現出斑剝,雲花石刻說著歷史。倩容熟門熟路地走向溝旁的圍籬菜圃,西下的夕陽正柔柔地照著,蔥、小白菜、青江菜……滿滿迎風招搖的金綠,一個年輕女孩跪在其間,手和褲子都沾著泥土。
「靈均!」倩容喊她的名字。靈均猛回 頭,才削過的發覆在她的眼睛上,白皙的肌膚有霞似的美麗紅暈。她一看是倩容,忙站起來,髒手就往臉上抹去。
「慢著,妳的手……」倩容警告道,但已經來不及。靈均看看自己的手,用仍帶著小女孩清脆嬌柔的笑聲說:「我又變成大花臉了,對不對?面對一個農夫,妳能要求什麼呢?我總不能每天像妳一樣乾淨秀氣吧?」
「妳當農夫,永遠是太漂亮了。」倩容也露出笑容說,「妳外婆和阿姨呢?她們怎麼放心妳動這些寶貝呢?」
「她們到山上吃齋念佛去了。」靈均又彎下腰施肥說:「而且這些寶貝不交給我,又要交給誰呢?暑假過後,我可是園藝系的學生了。」
「我相信你們這些園藝系的新生裡,真正種過花草的,一定寥寥無幾。」
「那絕對不是我。」靈均又用手在臉頰上抹一下說:「妳看著好了,我保證在這七月的毒太陽下曬個炭黑赤焦紅,讓大家知道我是真來種田的!」
「這時代,還沒聽說一個好好的女孩,志願是想要當農夫的。」倩容忍不住笑。
「妳沒聽過一首詩嗎?農夫,是人類的長子,文明搖籃的起源,文明墮落的救星。」靈均胡亂編著,又說:「而且妳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年代,哪有一個好好的女孩子,一心只想當修女的。」
「我並沒有想當修女呀!」倩容心虛地辯解著,「而且妳以為當修女很容易,每個人都可以去嗎?至少我是不夠格的。」
「妳還不夠格?除了我阿姨外,妳是我見過最溫柔最善良的人了,妳若不行,羅馬教皇都可以下台了。」靈均說。
「靈均,妳不懂就別亂說話嘛!」倩容制止她說。
「我是不懂呀!」靈均拔幾把菜,說:「我看小說、電視或電影,當修女都好簡單呀!戀愛失敗、殉情不成,換一個畫面,就成為白衣白袍的修女,哀戚又美麗,任男主角在外面哭死哭活求著,都無動於衷。」
倩容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一會兒才說:「那些觀念是百分之百的錯誤,當修女是很神聖的使命,有嚴格的戒規和過程,要完全的無我和絕對的刻苦,若沒有忠貞的信仰,是很難捱過的。」
「哦?」靈均認真聽著。
「我所認識的修女,大都背景單純,來自宗教氣氛濃厚的幸福家庭,很多人十幾歲就立志當修女,根本沒有戀愛這一回 事。」倩容繼續說:「光是見習生活,就有很多人通不過考驗,因為絕對的服從、絕對的單調,讀經和勞動就是全部。之後還要更進一步把自我拋棄,像泰瑞莎修女,碰病人的糞便、膿瘡,睡泥地、吃粗食,都像家常便飯一樣。」
「這和佛教僧尼傳法精神相通嘛!」靈均轉轉眼珠說:「妳,是絕對能吃苦的,至於妳說不夠格的原因呢!我猜是妳心裡愛著一個男人。」
「你胡說什麼?」倩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我沒胡說。」靈均站直了身子說:「妳和我阿姨不同,她四十歲了,真是心如古井無波。妳呢?才二十二歲,生得花容月貌,又常一副癡迷的表情,分明是戀愛中人……」
倩容真惱了,一路追著靈均要打。說到男人,倩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俞智威,他是她這生僅有的、唯一的,但如何能說是愛呢?
停止追趕,倩容帶著掩飾的口氣,假裝不在意說:「真氣人!這樣口沒遮攔,虧我還認妳做乾妹妹!」
「好姊姊,饒了我吧!我可都是為妳好的。」靈均在遠遠一方笑著說。
看著靈均可愛的臉龐,倩容早就不計較了。這兩年,方家母女姨甥三代,早成為她的親人,雖是佛教及天王教不同的信仰,但她們的家庭氣氛,讓她想起母親在世時的溫馨日子,而母親也是虔誠的佛教徒。
「好了,我們坐坐吧!」倩容招手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說呢!」
她們坐在渠旁的石頭上,太陽已下山,吹來的風總是帶著一些清涼。
「有什麼事呢?」靈均擦著汗問。「我下星期就要飛到洛杉磯了。」
「下星期?太突然了吧?」靈均叫道。
「是很突然。」倩容有些無奈說:「我爸爸等了多年的美國移民,終於有眉目了。洛杉磯有一家財團願意幫助他投資設廠,他認為機不可失,硬要我也過去。」
「妳要去多久呢?」靈均不捨地問。
「一下子就回 來啦!我才不在乎移民的事呢!」倩容說:「有或沒有,對我都是一樣,台灣才是我真正的家。」
「外婆、阿姨和我,都會很想妳的。」靈均說。她們沿著溝渠走著聊著,直到天色全黑。
回修道院時,倩容不敢再走側門,怕那種被人跟蹤的奇怪感覺。她循著大路走,雖然街燈不多也不亮,但不時有來往的人,讓她安心一些。近大門時,由雕花園欄外可看見三位修女坐在院子裡讀經,在昏暗的燈泡和遙遠的月光下,使人想起林布蘭特的畫,如中古時期的寂寞幽邈。如此安祥美麗的畫面,卻是她罪惡的心永遠享受不到的。她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空氣中滿佈著茉莉花的香味。或許她該多抄些經文,來鎮撫這脆弱不堅的意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