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深夜十二點,他才能真正的喘一口氣。
他望著前面一排精雕的大書櫃,一部部有收藏價值的叢書,英美出版社就喜歡拿這 些去騙愛附庸風雅的有錢人,所謂限量上市,書套鑲真金什麼的,此類搶購風潮,母親 絕對不會放過。
書櫃頂端是個雕著各種動物的大象牙,若是他記得沒錯,這是父親以前由南非帶回 來的。
父親……今天下午那個女記者就提到父親的名字,還說他們父子倆長得很像,她入 行是入假的嗎?難道不知道「葉承熙」這三個字,在「普裕」人的前面是一個禁忌嗎?
記者們都以為新聞有自由,被訪問的人就應該敞開一切,如果不合作,就是高傲難 纏,只要有一支筆或一張嘴,就開始胡亂開炮。
人,誰不想稍稍保有隱私呢?
父親……他也好久沒見他了!有人說他在大陸,有人說在東南亞,有人說在美國看 過他,總之,父親是遵守諾言,遠離了「普裕」的勢力範圍。
父母七年前離婚時,他正在加州念大學,只知台灣新聞鬧得很凶,尤其是牽扯到財 務分配的問題。以前外公時代,「普裕」不過是塑料的周邊產品公司,像雨衣、雨篷… …等,還得靠人四處去推銷產品。
後來加入工專畢業的父親,熟悉機械、懂得行銷,打開了國外市場,規模才迅速膨 脹,而後更隨經濟起飛,成為一個龐大的集團。
一旦有了錢,股東變多,內訌及紛爭就接連不斷,這些爭端不僅是公司的,還有章
家葉家人,更使得父親和母親鬧到相敬如「冰」,甚至是仳離的地步。
自幼,父母的感情就看不出來有多好,他們整天不是賺錢取利,就是攀附政商關係 ,他們很少在一起,若是碰面,也總有一件事可以吵鬧嘔氣。
葉辛潛是個聰明孩子,六歲時就會問:「你們那麼愛吵架,為什麼還要結婚呢?」
「我是被騙的!」章立珊當時尖叫著回答。
葉承熙則不說話,愣愣地看著前方。
雖然他有外公、外婆的疼愛,但影響最大的仍是父母。家庭某種程度的不正常,讓 他在叛逆的中學時期,開始和一些朋友逃課、蹺家,憑著他高大的外表及出手闊氣的舉 止,還更被捧成一幫之主。
那是他幼稚不解事之時,不過卻也抒發了他許多年少方剛的血氣。直到一個朋友幾 乎被殺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站在黑道的門坎上了。
父母立刻送他到美國一所以管訓出名的私立男校,連跟班的表弟建哲也不能倖免。
在那兒的第一年,他全然地與世隔絕,整個人被迫成長改變。問他會更恨父母嗎?
也不算是,只是一種孤立及冷漠,臍帶中要求的溫暖及親情,已經不需要了。
從那時起,他看到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只有實在利益,什麼感情、憐憫和瞭解,都 只是那些還在作白日夢人的無聊囈語罷了。
不再需要做什麼去博得他人的愛才是真正的自由、解脫,也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所幸他覺悟得早,因此,父母離婚與他無關,葉家人全部撤退,只留下他一個人也 無所謂,即使父子間七年不相聞問,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人赤條條地來去,生時孤獨,死時亦孤獨,何必中間呼朋引友,彼此掏心呢?
倒是父親在離開前,有到美國來看他,兩人在史丹福鐘樓前的草坪上,有一番長談 。
他大部分談他不得不走的原因,並提及當年他是如何由窮小子變成章家的女婿。
他說:「本來你要姓章,因為你媽無法再生育,你外公過意不去,才讓你仍然從父 姓。」
「我既然姓葉,你為何不帶我走呢?」葉辛潛問。
「你媽絕對不肯的。」葉承熙搖搖頭,「你由報上應該知道,我退出「普裕」集團 ,不能拿走一事一物,包括你在內。」
「為什麼不?「普裕」能有今天的聲勢,大半是你的功勞,你不該輕易讓出,即使 是和媽離婚,站在法律的觀點上,你也擁有她的二分之一才對!」
「我不願和她爭,在這段婚姻裡,是我對不起她。」葉承熙淡淡地說:「有時候你 覺得她極端,事實上,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在私心裡,葉辛潛愛父親勝過母親。
章立珊生於商人世家,習慣把一切東西物化,什麼都用金錢來衡量,感覺尖銳且冰 冷。若真有什麼溫馨的家庭回憶,就是有一陣子,父親常帶他到花市去,穿梭在花香中 一整天,欣賞著各種嬌妍花姿,心靈也特別接近。
他愛父親,所以更不能原諒他毫無反抗地就棄家棄子,更把他多年辛苦打拚來的事 業騰空一拋,彷彿那些東西在他的生命裡從來都不肩一顧似的。
因此,在那個夏季的午後,不管來往人群的側目,葉辛潛對著父親大吼,「懦夫!
懦夫!你根本是個懦夫!」
葉承熙神色黯然,等他平靜下來後,才緩緩的開口,「或許該說是失敗吧!很多事 ,大家只期待著結果,然而,在過程中早已得不償失,為了成功,我們付出太多慘痛的 代價。兒子,總有一天你會體悟到,當你贏得名利、贏得最多掌聲時,內心卻有種恐怖 的虛空感,因為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也正悄悄地流失,再也挽不回了。」
七年來,父親最後的一段話,如一篇無法解讀的密碼書存在葉辛潛的心裡,直到最 近,他的事業愈做愈大,那些字字句句才像突然有了意義般鮮明起來。
他實在不該罵父親懦夫的!
進入了商業界,他才知道父親人緣絕佳,深受員工的愛戴,那守信、守原則的儒商 作風,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也不時庇蔭到他這所謂的企業家第二代。
在這將來的風暴中,他多希望父親能在他左右支持他、鼓勵他,但只要母親在的一 日,這件事就不可能發生。只是,他不明白,能夠由同床共枕的夫妻,成為誓不兩立的 敵人,他們之間到底經歷了什麼大仇大恨之事?
這對葉辛潛而言,這一直是個謎,是個他已經無力花心思去解的謎了。
他按按眉頭,走到吧檯處想喝杯酒幫助睡眠。
名酒,亦是母親的收集之一,另一種昂貴的嗜好,還配上特製的各類酒杯。
可他偏不愛照規矩來,用普通的杯子來喝名酒,有某種爭脫束縛的快意!
他喝一口淡淡暖心的白蘭地,突然發現吧檯上有一本書,封面上畫著漂亮得不像真 人的女孩,書名叫「思春女」,天呀!這是什麼怪書呀?
他隨手翻了幾頁,一看驚人,這比他以前看過的花花公子及閣樓雜誌的描寫有過之 而無不及,但家裡有誰會看這種書呢?
阿嬤太老了,兩名菲傭又不懂得中文,剩下的就只有李佳芬了。
由她乖乖清純的外表,還真是所謂人不可貌相呢!
葉辛潛還處在驚訝中時,李佳芬由內廳走出來,身上穿著粉紅色的公主型睡衣,透 明低胸,那紅寶石項鏈艷艷地在她的乳溝上閃爍。
她滿臉酡紅,似喝過酒,看見「思春女」,便說:「呀!那是我的書,忘了拿回房 了。」
葉辛潛彷彿窺見他人隱私,板著臉說:「以後記得要收好,不要給老太太看到。」
他轉身要離開,李佳芬說話了,聲音有些怯怯的,「我太喜歡你送的項鏈了,真的 ,我會一輩子戴著,連洗澡也不拿下來,就讓它貼著我的心。」
「我建議你最好放到保險箱裡,才不容易弄丟……」
他的話還沒說完,李佳芬倏地靠近,嚇得他酒都灑出來了。
她動情地說:「其實,我也懂得你的心,你送這麼昂貴的珠寶給我,就是一種暗示 ,說明你內心隱藏的愛……」
「李小姐,你沒喝酒吧?」他覺得很莫名其妙。
「辛潛,你不必故作高傲,我明白你的掙扎,一個富家子怎能對小助理產生擋不住 的愛呢?」她撲到他懷裡說:「我願意把自己給你,即使只是做個小小的情婦也甘願, 我不要你忍受愛的痛苦……」
葉辛潛矯健的後退,讓李佳芬跌入沙發。他生氣地說:「李小姐,你半夜穿著暴露 地勾引男主人,像什麼話?我們向來尊重你,也請你要自重!」
那惡狠狠的臉色,是李佳芬從沒有見過的,同樣是俊美的五官,竟讓她有種全身赤 裸的羞辱感。在近距離之下,她終於分清了故作冷漠和真正的厭惡是十萬八千里的不同 。
葉辛潛從前的不理睬,並非抗拒,而是根本的不屑!
嗚……怎麼和書上說的不一樣呢?她如此的溫柔善良,他應該由憐生愛,他不是都 送她紅寶石了嗎?花這麼大的手筆,不是想「套」住她,讓她成為愛的奴隸嗎?怎麼會 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