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你還是帥哥一個!」余曼玲高興得猛掉淚。
「余曼玲,你竟然還在?不!我是說,你還留守在我們的老地盤,真是太不可思議 了,」葉承熙見到老同學,善辯的口才也無用武之地。
這一說,就惹出余曼玲更多的眼淚。
三十年不見的朋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葉辛潛只有閒坐在一旁聽的份,但他很有 耐心。
在客廳裡,余曼玲好幾次都說:「班長,有了你,不如我們來開個同學會吧!」
「同學會?大家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葉承熙搖搖頭說。
「其實,這附近我還能找出幾個。」余曼玲看看一旁的葉辛潛說:「嗯!我也知道 伍涵娟的下落。」
葉承熙一愣,一會兒才說:「你有和她聯絡嗎?她目前還好嗎?」
雅芯有交代,無論葉承熙有心或無心,都希望他能來看伍涵娟一趟,但若他執意不 肯,也不必太勉強。以目前的情形來看,葉承熙仍是那個念舊情、講義氣的性情中人, 雖然看不出他對伍涵娟的感覺是否一如從前,但值得一試。
余曼玲對葉辛潛使個眼色,他清清喉嚨說:「爸,我的女朋友彭雅芯,就是伍涵娟 的女兒,她這次到台灣來,就是特別來找你的,結果只找到余阿姨和我。」
「有的人就是有天生的緣,你和涵娟的兒女,竟然也談起戀愛,辛潛和雅芯郎才女 貌的,人人都說速配呢!」余曼玲笑著說。
「兒子,如果雅芯長得像媽媽,我也不怪你會意亂情迷,尤其涵娟是個極特殊的女 人,讓人願意為她做一切的事……」葉承熙發現自己流露出太多感情,忙收斂說:「對 了,你說雅芯找我,是為了什麼事呢?」
「余阿姨,你說吧!」葉辛潛催促著。
「涵娟七年前,腦部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完全不認得人,也不哭不笑,完全自閉, 現在人在療養院中。」余曼玲拿出預備好的那封信,「這是雅芯意外找到的,正是涵娟 發病前寫的,她認為,你或許可以喚醒她母親。」
葉承熙接過信,靜靜地看著,眼淚緩緩流下,然後慢慢折起,無法言語,也不忍再 讀。
室內的氣氛極凝重,葉辛潛沉不住氣地先開口,「爸,那封信,我們有一大半看不 懂,你懂嗎?」
葉承熙擦掉那不輕彈的淚,聲音暗啞地說:「當然懂!這裡面的每一句話,都是我 和涵娟當年取捨不休間的爭執和掙扎,也是遙遙相對的時空裡,彼此不斷的心靈對話… …我進章家娶你母親,是她的堅持;我被章家驅逐,絕望之餘自創『信安』,也是緣於 她對我的期望……她總認為我值得擁有最好的,所以把我趕到茫茫人海中,她自己卻在 自己選擇的命運中迷失了……」
他低垂著頭,忍住情緒,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爸,你要到紐約去看伍阿姨嗎?」葉辛潛問。
「當然,我還要照顧她。」葉承熙輕歎說:「她信上不是說嗎?我是她唯一的根, 而無論我們經歷過什麼,她永遠是我的靈魂,我怎能讓靈魂失落呢……不管生離或死別 ,不管瘋狂或遺忘,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從不會放棄彼此。或許你們不懂,兩個由貧窮 中出來的孩子,相知相愛相惜,那種感覺大概就和連體嬰一樣了,總是一起面對艱難的 人生……」
聽到這裡,余曼玲已是泣不成聲了。
「其實,我的人生藍圖很簡單,涵娟教書,我當工程師,買一間有花園的公寓,過 著溫馨快樂的生活。但她不願意,她覺得生命有更大的可能,想找到它最大的極限。」
葉承熙看著兒子說:「阿潛,我很高興你和雅芯彼此相愛,也算彌補我和涵娟這三 十年來的遺憾,我因此更慶幸自己能將你從『普裕』中解救出來。」
「爸,謝謝你。」葉辛潛真心的說。
新年前夕,紐約的國際機場萬頭攢動,雅芯在人群中來回徘徊,心情焦慮,巴不得 時間一跳就是一小時。
前幾天和辛潛通電話,他說他自由了,他說他愛她,他要到紐約來,並且帶上她最 想要的「禮物」。
「什麼?」她問。
「求婚鑽戒!」他說。
雅芯鬧他騙人,他才笑嘻嘻地說找到他父親了。從那一刻起,她就處在興奮狀況之 下,連覺都不能睡。
終於,最快樂的一刻到來了!她看到出關的兩個最帥的男人,都是一式的牛仔褲、 皮大衣,身材相當,走起路來氣宇軒昂、虎虎生風。
雅芯初時還覺得靦腆,但當葉辛潛一把熱情的抱住她時,她也回抱他,那幾百年沒 見似的狂喜,讓旅客都為之側目。
葉承熙只在一旁笑吟吟的,雅芯長得真像涵娟,只不過更高挑開朗美麗。
「爸,這是雅芯!」葉辛潛終於想到老爸,便攬著雅芯做介紹。
「你不說,我還以為是時光倒流,看到涵娟了呢!」葉承熙與她握手,「但仔細看 ,你比媽媽漂亮。」
「葉伯伯說客氣話啦!」雅芯不好意思地說。
「我是說真的,現在營養好、教育好,又無憂無慮,孩子總是長得比父母好。」葉 承熙老實說。
「咦!可是我覺得亞力長得沒葉伯伯好看哩!那是一代比一代差囉!」雅芯淘氣的 說。
「嘿!想念得要死,見面就只會損你的男朋友嗎?」葉辛潛故意敲她一下頭。
他們現在相處的方式,就像兩個大孩子,和在台灣種種壓力的包圍下,感受完全不 同。葉辛潛不再受制於「普裕」,雅芯也可以將母親丟給「熙」,兩人的腳步及心情, 就不由自主地輕怏起來。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以後,兩個男人就看著覆雪的紐約,回憶以前來此的情形。
「我來了幾次紐約,但都沒看到自由女神像,她不是修頭、修手,就是全身手術, 沒一次真正看完過。」葉辛潛說。
「我上回來也是這種天氣,兩手提著公文包,住在小旅館,挨家挨戶地拜見客戶, 只有苦字可言。」葉承熙回想道。
聊了一會兒,葉承熙才開口問:「你母親好嗎?」
「怎麼說呢?寂寞吧!」雅芯將方向盤轉向右,「以前年節時總有人去看她,後來 逐年減少,今年甚至連我爸都不來,隨他新太太到大陸去玩了。更氣的是,為了省錢, 他們把我媽搬到雙人房去,你知道我媽怕吵又愛乾淨,最討厭和人擠,都是那新太太的 主意。我呢!乾脆自己出錢,把我媽又搬回來。呀!對不起,不該提這些頊事的……」
「沒關係,涵娟以後就是我的責任了。」葉承熙說。
雅芯驚訝地回頭看他。
「這不是她信中所指定的嗎?」葉承熙說。
雅芯想著葉辛潛,眼眶不禁泛紅。
皇后區的療養院外,掛了幾串燈泡,草地上還有鹿和雪車閃著紅白的光芒,減輕了 屬於醫療機構的淒清氣氛。
先得到消息的蘇珊早迎在櫃檯。葉辛潛久聞其名,一看,發現她是個胖胖的黑人祖 母。
「是中國皇后的初戀情人哩!」蘇珊早準備好幾條手帕,戲還沒開始!就猛擦著眼 淚。
葉承熙終於看見暌違多年的戀人,她因終年不見陽光,顯得瘦弱蒼白,雖已不復年 輕,但仍是小女孩的神情,很認真地替他抄作業、削鉛筆、解數學習題,甚至為他偷過 糖果、紙牌,那都是這種忘我的專注。
「涵娟,我來了。」他坐在床邊,輕握著她的手,冰冰冷冷的沒有反應。
「涵娟,你累嗎?為了找我,你走了好久好久,對不對?我知道那個火車站,有一 次,我們從信義路一直走到台北工專,經過一個鐵軌,旁邊有廢棄的小車站,雜草叢生 ,然後我故意躲起來,你跑到附近的日式房屋裡找我,再哭著回來,記得嗎?」
伍涵娟的眸子空洞地看著前面,直直的,毫無熱度。
「而我們的老家有多少綜橫交錯的小巷,如蜘蛛結的網,你還曾要求我畫地圖給你 ,不然常常要迷路,我卻說,畫也沒用,下星期又會多幾條路,或者失火拆除,路又沒 有了。」葉承照輕柔的語氣,不疾不徐,「涵娟,現在那小車站、鐵軌和老家,全都拆 掉了,地球上再也找不到這些地方,留在夢裡的是虛影,請你回來吧!」
葉辛潛和雅芯緊緊依偎著,為著聽到的話而揪心。
蘇珊雖不懂中文,但被那情話般的音調迷醉,頻頻拭淚,鼻涕擤得比誰都大聲。
「涵娟,你的人生從未輸過,因為你一直擁有我的愛。而我活得很好,努力事業, 或許就是在等待你有回來的一日。我在,此刻就在你面前,只要你認我……」葉承熙說 到痛處,內心亦是不能自己地鼻酸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