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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言妍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斷臂割鼻的做法太殘忍,也太愚昧了,還要小孩死背牢記,就更過分了。」

  璇芝歎口氣說:

  「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僅於男子,女子受惠的實在太少了。」

  「還少嗎?光是不用裡小腳,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宛欣說:

  「那段日子簡直可怕,夜裡痛得不能睡,像火燒一般;白天又痛得無法走路,移幾步就得扶牆喘氣。好在有你那一場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姊姊、姑姑們一天到晚嘲笑我們是大腳婆,說我們鐵定嫁不掉了,那時你還常常怪我,忘了嗎?」璇芝笑著說。

  「是有很多人上門提親,聽說我沒有纏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說:

  「不過,我現在真是慶幸了,有了這雙大腳,才能跟你姊夫四處跑,不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窩在家裡了。」

  「瞧,女子是可以獨立自主的,不是嗎?」璇芝得意地說。

  「你也別太得寸進尺了,這個社會再怎麼變,女子仍是需要被保護的。」

  宛欣說:

  「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會比我們幾個姊姊都好。」

  是嗎?這樣由陌生人決定的一生會幸福嗎?

  徐牧雍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會和她談喬治桑、居禮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嗎?

  抑或是滿嘴新思想、新口號,卻不把女人當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  ※  ※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內心依然是有許多猶豫,所以老展不開歡顏。

  紫籐花架過去的大廳堂傳來了鳴鐘的聲音,數不清幾響,遠處隨即應和著更夫的兩記鑼聲。二更天了,月已當空,來告別的姊妹們都已散去,可璇芝仍無睡實。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褲,是神前特別行禮裁製的,婚禮時需穿在裡面,以表貞節清白。

  「你千萬記得,這套衫褲要收妥,保存一生,將來你百年之後,子女還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嚀著。

  從新婚到壽終入殮,一襲白衣就道盡了,這就是嫁為人婦之後的日子嗎?

  「還有,這貼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產順利,給你縫小兒衣裳用的。從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順著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邊一樣嬌慣了。」棠眉說著,眼眶又濕了。

  這幾日,母親前後都反覆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將她丟入全然陌生的環境呢?

  日仍會東昇,月依然西斜,她卻在另一個世界裡了。

  歎一口氣,她將摘下的玉蘭花,一朵一朵鋪放在浸濕的巾帕上,濃郁的芳香立刻佈滿房內。

  門輕輕被推開,蓮兒走了進來,說:「小姐,你怎麼還不睡呢?明兒個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著。」

  璇芝又問:

  「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會不會因為要離開親人而難過呢?」

  「我才不會。」

  蓮兒很坦白的說:

  「我是小姐到哪裡,就到哪裡的,離開小姐,我才會真正傷心呢!」蓮兒小她一歲,跟了她十年,兩人情同姊妹,到徐家,更要相依為命了。她忍不住說:「但願我也能和你一樣,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對了,我是送一封信來的。」

  蓮兒邊關緊房門,邊說:

  「上午我出門時,路上有人偷塞給我的,說要交給小姐,我差點給忘了。」

  璇芝接過一看,土黃的大信封上歪斜著她的名字,裡頭還有個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筆跡。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遠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開。

  珣美私奔已三個月,鎮上仍散佈著各種謠言。有人說她懷孕生子了;有人說她被拋棄;有人說她淪為舞女;更有人說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雖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對珣美的私奔卻一無所知,也和大家一樣震驚,這些天來只有乾著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灑灑,不受拘束的字體,寫著—璇芝:

  我自由了!如一隻鳥兒,以前在龍中悲鳴,望天而歎,如今卻海闊天空,任我遨遊,那森林、湖泊、山巔、水湄,皆令我呼吸順暢,十九年生命未有之快活。

  我的舉動堪稱駑世駭俗吧!此事無關呼唐銘,他亦是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詳,即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斜』。我父兄為謀錢財,欲將我賣人為妻,對方乃鴉片鬼兼癆病鬼,此舉無異是推我入鬼門關,故而我非遠走不可。

  沒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為名門之後,道德束縛重過於我,怕會損及我的決心。初時,我尚有些心虛,但至上海,聞多見多,便覺自己並無誤蹈。我盼你亦能遠離小鎮,彼地充斥著舊社會之餘毒,如一活殭屍,想來仍覺窒息。

  總之,仰德教誨也不過一井底淺灘而已。

  時代在變,事事在革,人務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氣步我後塵嗎?傳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訊息可交付代轉。

  璇芝一看完信,立刻轉頭問正在清箱子的蓮兒說:「給你信的那個人有沒有說住在哪裡?」

  「沒有,不過我告訴他,小姐明兒個就要嫁到千河鎮了。他說十天後正午會經過那裡的觀音廟,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給他。」蓮兒說,臉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點點頭說:「信是段家珣美寫來的。」

  「段家小姐?她……她還沒有被抓到嗎?」蓮兒驚訝的問。

  璇芝又看看信說:「沒有,她可逍遙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說……她怎麼敢做那種事呢?」蓮兒說。

  「或許她才是對的,我就沒有她那種魄力與勇氣,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璇芝幽幽地說。

  「我娘說,私奔是犯淫賤,要剝光衣服,遊街示眾的,還要被大火活活燒死呢!」蓮兒伸伸舌頭說。

  「珣美不是淫賤,只是要尋一條活路而已。」見蓮兒不懂,璇芝只囑咐說:

  「她來信的事,你千萬別說出去,否則連我們都會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顧到我們宋家的名譽啊!」蓮兒馬上說。

  都是為了名譽!人活著,講究的是外面那層皮,裡頭多穢亂污濁,多卑微可歎,都沒有人去在意。這個珣美,獨自快樂去了,卻不知害慘了多少人。

  不要說仰德女子學堂的師生受到牽連,也徹底斷送了富塘鎮女子將來受教育的機會。

  璇芝第一次體會到,偏見與愚頑會形成一股連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實他們哪裡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豐富美好的一段時光!

  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家延師聘教的,她自幼聰敏,別的姊姊念著玩,只有她最認真,父親才破例讓她入書房,稍涉些經國治世之道。

  仰德學堂也是由父親那兒聽到的,當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讀書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學問時,心中既好奇又嚮往,在父親不反對之下,十六歲就坐著馬車去上學了。

  「唸書可以,但別念野了心,耽誤了女紅,將來讓徐家說我們嫁過去的閨女沒教養。」

  當年還健在的大祖母說,「有一點點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嗎?」

  之後,璇芝興奮的開始她的學生生涯,這才逐漸明瞭天地之廣,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嶽,更不局限於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學部分,令她大開眼界,地球是圓的,可由中國東航,再回到中國,把古代很多理論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變,乾坤之間為何不可易呢?

  她們討論為病患服務的南丁格爾;發揮才學的居禮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為革命奉獻犧牲的鑒湖女俠秋瑾……似乎她們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親那一代的幽怨狹隘,而再看到古書中「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論調時,也會爭相撻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貴的,也應該有價值地活著。

  三年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學校一開始時不用男老師,後來才有教國學的老先生,去年請了年輕的唐銘來教美術,上課時如臨大敵,門窗都開著,吳校長和地方耆老皆隨堂監聽,誰曉得在如此嚴密把關的情況下,仍會出這種事!

  唐銘看起來很正經木訥,怎麼也不像會誘拐良家婦女的人。可仔細回想,他和珣美之間是很尋常的師生闕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讓人料到他們會有私奔之舉。

  而珣美向來是活潑有主見的人,曾揚言終生不婚,要像吳校長般獻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為了家裡的壓力,也太極端了吧?!

  這封信上說的並不多,不知真正情況如何。但珣美看來很快樂,沒有絲毫的悔意,可這段醜聞,卻讓璇芝與父親談判的籌碼都失去了。

  再歎一口氣,自鳴鐘沉沉響著,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著緩衾,緩緩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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