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滿著難以控制的變量嗎?
璇芝咬咬唇「洬誘U定決心,又開口說:「過了這個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蘊明驚訝地說:
「是遇著什麼麻煩了嗎?」
璇芝猶豫了一會兒才說: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見了,他就是我爹娘幫我許配的那個人。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懷疑我的身份,但我怕長久下去,總會露出破綻。」
「北京城那麼大,怎就這樣剛巧呢?」
蘊明說:
「我記得你說過,他並沒有看清楚你的長相,在這種情況下,他大概不會認出你來吧!以後離他遠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中那種幽幽潛潛的危機意識。她老覺得牧雍不曾就此罷休,他還會以某種方式來打擾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時,遠在汾陽,他仍以一種力量在牽絆著她。
那種力量令她不安,卻又幽微地捉不著,更找不到言語來形容,她要如何說明牧雍的欲意「糾纏」呢?連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在女師唸書?如今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輕言放棄,豈不太可惜了?」
蘊明更進一步分析說:
「況且,離開北京,還不見得能找到這麼好的上學機會呢!」
「可是……」璇芝支吾著。
「別擔心了!徐牧雍曾想盡辦法躲避你,躲避這場婚姻,依常理判斷,他即使識破了你的身份,也不會隨便回家張揚,免得把自己再攪進去一次。」蘊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讀書吧!」
吳校長最後的一段話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慮。這些日子來,離家飄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緒繃到最頂點,一有些微的風吹草動,就惹得她膽戰心驚。
牧雍應該不會,也沒有理由再來了,她不是說連當朋友都不可能嗎?她還記得他直喚她名字的語調,說她「無法瞭解」的評論,還有那一聲歎息……或者,這真是一個結果,而非另一段糾紛的開始吧!
璇芝繼續刻劃著紅紙,心神漸漸平靜,菊花的雛形也慢慢顯現出來。
※ ※ ※
過完年,璇芝搭著鄰人的牛車入汾陽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帶,大門一開,可見寬廣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結成茫茫的白冰,兩岸的枯枝缺乏臨水而照的波影,也彷彿失去了生氣。
幸好年的氣氛妝點了一切,紅春聯、紅炮竹、新衣裳、為元宵節而制的花燈,以及人臉上的笑容,都為這嚴寒熨出一股暖意。范家人熱忱極了,留璇芝下來過夜。當天晚上,她就與湘文同住一房,兩人隅隅私語,重續去年在旅途中結下的情誼。
湘文的臥房令她十分驚訝,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瑰麗色彩,反而是清淡素淨,牆上掛著字畫,透出滿室的書香。
「這是你畫的嗎?」璇芝指著一幅淡綠的蘭草圖問。
「畫著好玩的。」湘文說。
「你小小年紀,又繡又畫又寫的,真有才華。」
璇芝好奇地問:
「你進過學堂嗎?」
「沒有,這些都是爹娘,我說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說著,翻出一件簇新的淺紫裌襖,旁邊滾著絳紅的細邊,胸前一對琉璃草的結扣,雙手交給璇芝。「這是送給你的。」
「你做的嗎?真是太美了。」璇芝又驚又喜地說。
「在我的想像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極了一位尊貴的格格。」湘文露出可愛的笑容說。
璇芝看看自己暗紅的舊襖,不禁有感而發地說:
「我以前過的的確是格格般的生活。」
「寧姊姊,我一直不敢問,但心裡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談吐和學問,看起來都不像來自普通人家,我猜你並不是隴村人氏吧?」湘文謹慎地問。
「不是。老實告訴你,我是逃婚出來的。」璇芝直截了當地說。
「逃婚?」這兩個字嚇壞了湘文。
「在我一歲的時候,我爹娘把我許配給別人,可我一直反對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麼可以嫁給一個你沒有見過,甚至沒辦法喜歡的人呢?」
璇芝說:「我不願意白白犧牲在這種制度下,所以就逃出來了。」
「可……可是,你不嫁給父母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給誰呢?」湘文依然覺得震驚。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終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說。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許給夏家,我一直知道長大後會嫁到夏家,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更不用說……逃婚了。」湘文說到那兩個字,仍咬到舌頭。
「你見過那位夏家公子嗎?」璇芝問。
「很小的時候見過幾次,但已經沒有印象了。」湘文說。
「既沒印象,你怎能保證他的人品個性適合你,會帶給你幸福呢?」璇芝又問。
「我爹娘見多識廣,為我挑的夫婿應該不會有錯吧?」湘文遲疑地說。
「瞧,幾千年來,我們中國婦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沒錯,就不會有那麼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劇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說:
「你去過上海、南京,也讀書識字,又和洋傳教士說過話,怎麼思想還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聽過那一方面的言論,也翻過類似的書刊,但我老覺得那是屬於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與我無關,所以從來不會多想。」湘文說。
「或許你還年輕,才十六歲,還沒感到那迫切的壓力。」
璇芝說:「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義的人,能真正疼愛你。若事與願違,湘文,切記我的話,你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與幸福,千萬不要為傳統而犧牲,因為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會記得。」
湘文點點頭,又說:
「寧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遠無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實是明理的人,等風波過去,我也站穩腳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親人呢!」璇芝眼眶微紅地說。
每一個人的路都是孤獨的,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湘文精緻得如易碎的瓷娃娃,希望老天不要給她太多的挫折,或許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樣英俊有為又才氣縱橫……。
天啊!她在想什麼呢?牧雍的優秀,她不得不承認,但他畢竟不是她的,這一步一步捱著走的未來,他只是她要躲得遠遠的「挫折」而已,不是嗎?
※ ※ ※
牧雍剛從宋家拜年回來。
璇芝的父親宋世藩態度已經和善許多,不似半年多前那麼怒氣沖沖。他先由宋家方面來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來思忖,慢慢就移到兒女的角度。
「我們早些聽孩子的話,把兩柄如意束之高閣,如今就不會有這些風風雨雨了。」宋世藩說。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們年少時的理想和一輩子的交情,孩子們不接,我們兩老留著。」
徐仲甫又歎氣說:
「中國新的一代都變得太多了,什麼都搶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們自不量力,大話說多了,卻沒一件扛得住,到時摔得鼻青臉腫不說,還弄得天下大亂。」「以牧雍這樣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說:
「只可惜璇芝福薄,與你無緣,想讓你做我的半子都沒有機會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諒牧雍了。
在友善的氣氛下,他們甚至談到了退聘禮和嫁妝的事,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後,兩家最麻煩的事,光是裝箱、清點和運送,就要從長計議,可能半年後都辦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頭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趕往錦繡廳,要向奶奶報告今日一行的結果。人一跨過門檻,才發現裡頭生了一些不相識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卻被奶奶叫住說:
「來,見見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唸書,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紅藍綠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帶來的,鬈短的發,撲得白白的臉,身上是寬直有些洋味的花綢旗袍,一雙嫵媚的眼睛大方地看著他,那裝扮模樣即是所謂的「時髦」。
這實在是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場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說話了:
「我聽奶奶說,你是北大的學生,我也認識那裡的一些人,或許正是你的同學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說。
這時有人來請牧雍到前廳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們打躬做揖,總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審視觀察好吧!接下來的一天,他又見過曹家人幾回。老奶奶很明顯的要做拉線的媒婆,他十分無奈,才剛去了個宋璇芝,馬上又來個曹曼君,讓他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