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同時相信,唐銘要殺的人,必都是該死之人。他讓她想起那些為國為民、視死如歸的烈士,如果不幸被捕,他也會像「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譚嗣同,在行刑前大聲 喊著: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英雄難遇,烈士難逢,她好不容易見著一個,怎能不把握機會,緊緊相隨呢?或許在這因緣際會中,她還有創一番大事業的可能性,就如同她最崇拜的革命女傑,秋瑾及 唐群英。
珣美來到緊閉的城門前,並沒有看見唐銘,心涼了半截,她左顧右盼沒幾分鐘,城門大開,外面的農民準備蜂湧而進,她在一堆菜籃雞籠板車之間,被擠了出去。
太陽微微露臉,雪慢慢變小,她的心情正由輕快轉為憤怒時,才看見唐銘在大路的尾端,閒閒地等人。
他是什麼時候出城的?或者他昨晚就宿在城外?珣美很高興他沒有失約,因為她實在沒有把握她的威脅對他有多少約束力。當然,她不能表現出自己的開心,只有不疾不 徐地走過去,用一張「主子」的臉,說:「我以為你爽約,不來了。」
他今天一副出外人的打扮,厚棉襖棉褲,還有綁腿及氈帽,去除了書生本性,帶著幾分粗獷,和她在一塊兒,還真像難兄難弟。
「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來,只以為是哪一家賣菜的媳婦兒。」他似笑非笑地說。
「是媳婦兒嗎?我還以為是哥兒們呢!」珣美按按帽子說。
季襄看她露在風雪中的小臉蛋,細細的眉,秀長的眼,嫣紅的雙頰,怎麼看都不像個男人。
「咦?怎麼沒有馬匹或馬車,難道我們要走路去嗎?」珣美詢問著。
「當然,你忘了我們是逃亡的嗎?」他忍住笑意說:「既是逃亡,只能走荒僻小道,馬或馬車都用不到,也比較不會引人注意。」
珣美的臉垮下來,在這種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天,一路走到上海,不是很恐怖嗎?但她隨即想,總比嫁給馬仕群好吧!
深吸一口氣,她帶著略為無助的笑容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吧?」
那笑牽引著季襄某根神經,他淡淡地丟下一句話:「只要脫離危險範圍,我們就改搭火車。」
這還差不多,珣美的表情又恢復了全然的興奮。
季襄搖搖頭,逕自往前行。他怎麼會為自己拖了這麼大的一個包袱呢?而且她是段允昌的女兒,任性、驕縱、天真、自以為是,這每一項個性,寫的都是麻煩,可是 他為什麼會違反任務中所有的規則,拒絕不了她呢?
珣美踏著他的步伐前進,前後都是蒼茫一片。她張開嘴,嘗一嘗雪,是甜到心頭的滋味。
想到今晚,不必再回到那陰沉沉的段家,不必再應付令人疲乏的勾心鬥角,不必再擔心馬家的婚事,她的心整個明亮起來,一如眼前白皚皚的廣大世界。走著,走著,腦 中不期然地就浮現唐群英的那兩句詩:不見梅花亭外立?西風嶺上好精神!
***
珣美不知道她的「好精神」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大概是他們吃過那形同嚼蠟的乾糧後吧!她終於明白什麼叫有錢沒地方花,在荒涼的道路上,連個像樣的飯館都看不到, 若非唐銘施捨她兩條肉乾,她還真會餓得發昏呢!
「你起碼也走個有人煙的地方吧?」她抱怨地說。
「我是可以,因為目前還沒有人想到抓我。但你就不同了,段馬兩家的人一定在四處找你,我幾乎能夠聽到急急的馬蹄聲了。」季襄慢條斯理地說。
這些話封住了珣美的嘴巴,也激起了她的好勝心,再累再苦也要走下去。
興奮的階段過去,雪花不再美麗;白茫茫的大地不再動人;撲到臉上的寒風,不再叫清新,而是冰冷,她這才體會到冬季霜雪如刀的滋味。
但她始終不吭一聲,唐銘想停時自然會停,她若表示任何意見,只有遭他冷嘲熱諷的份。
當爬完一個斜坡時,她氣喘得無法呼吸,那把霜刀直刺到心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站定後,她又被眼前的景色震懾得無法開口。
她十九年生命裡,從未見過如此晶瑩剔透的水晶世界,天白、地白、樹白、山白,還有一大片結了冰的湖。冰湖如鏡,在柔和的陽光下向四方映照,彼此閃爍,彼此璀璨 ,如一座涵蘊著仙姿靈氣的瑤宮。
「哇!好美呀!」珣美發自內心地說。
季襄彷彿不受影響,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往冰上踏去。
「你要做什麼?」她瞪大眼睛問。
「我們要穿過湖面。」他簡短地交代,「記住,只踩我踩過的地方,不要自作聰明,否則掉進水裡,不是淹死,就是凍死。」
珣美愣愣地看著他,又瞥一眼湖面說:「你在開玩笑吧?」
「你走,還是不走?」他只說。
她一方面是太過驚訝,一方面是太冷,反應慢了許多。
季襄明顯地不耐煩,他向前踏兩步,想想又回過頭解釋:「走湖面是快捷方式,正好省下一半的時間,而且也可以不留下腳印。」
「這……安全嗎?」她有些喃喃自語地說。
「如果你不信任我,不想再跟著我,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就此分手,各走各的吧! 」
季襄的口氣不甚佳,人又往前好幾步,可後面就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甩掉這個意料之外的「包袱」,但腳就偏偏不聽使喚。
剎那間,他明白了,當他決定在東城門等她時,就沒有要半路丟掉她的意思。
問題是,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呢?彷彿遇見了她,人也有些失常起來。
是的,失常。他很失常地走回岸邊,很失常地伸出手,對還在發呆的珣美,很失常地用溫柔的語氣說:「不要害怕,我曾在關外的東北待過一陣子,對冰湖行走很有經驗 。」
「你去東北做什麼呢?你是東北人嗎?」對他十分好奇的珣美,很直覺地問。
「我不是東北人,但我在大學念地質學時,曾去東北勘量地形。」季襄沒想到自己會照實回答。
「我一直以為你是學美術的呢!」她眨眨眼睛說。
「美術只是我的興趣。」季襄決心要回到正常的現實,他抓住她的手,不給她再問話的機會,用不容否決的聲音說:「假如你不想今晚在湖上過夜,就跟好我!」
珣美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他的力氣之大,害她差點以為自己要騰空飛起來。
美麗的湖面,走上去是步步危機。她小心地隨著他的每一個步伐,進度非常緩慢。
冰上比雪地上又更冷。現在不只是冷風撲面,而且是牙齒打顫,凍到全身的毛細孔都恍如針刺,有幾次她都以為五臟六腑要停止運作了。
「就快到了。」他哄著她說,甚至像對孩子一般,暖和她的臉頰及手臂。
在珣美的眼中,水晶世界已變成一大片刺人的白,美麗消失,只剩下陰慘和酷寒。
彷彿是永遠的懲罰,當季襄宣佈到另一岸時,她往他身上一癱,他緊緊地抱住她,正好提高了兩個人的體溫。
「我們得找個地方過夜,否則真會凍出病來。」他貼在她耳旁說。
寒冷使人血壓降低,頭腦發昏。季襄是其中比較清醒的一個,但他依然不顧男女忌諱,讓她偎在他的懷裡,因為他喜歡這種感覺,也需要這種溫暖。
***
林木蕭索,似無邊際。
珣美不知走了多久,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天逐漸轉暗,在模糊的鴉叫,隱約的樹影中,她看到一片斷垣殘壁。
「我真的走不動了。」她捏捏又累又凍的腿說。
「我們不走了,今晚就在這裡歇腳。」季襄說。
他們繞過半傾頹的牆,見到一座尚稱完好的瓦屋。由那剝落的土壁,深黑的梁木,看得出年代的久遠。這裡不像個住家,也無人跡,但屋內還算乾淨,角落擺著枕席、柴 火和爐架。
「你確定這兒沒有人在嗎?」珣美不太放心地問。
「我確定。」季襄說:「這屋子以前是丐幫的大本營,現在則是開放給一些流浪漢或趕路的旅人。」
「流浪漢?」她連忙左右看看。
「別擔心,這種天候,除了我們這兩個傻瓜外,沒有人會晃到這荒郊野地來的。」
他看著她說:「我去找些吃的,你會生火吧?」
「生火?」她呆呆地說。
「算我沒問。」他聳聳肩,逕自堆柴取火。
珣美討厭自己的無能,也在一旁忙著搬木柴。當第一道紅色的火焰竄起,一股熱氣拂到她的臉上,全身的血液跟著流動,再傳到四肢百骸,她才感覺到自己的活力。
她幾乎無法離開火苗的範圍,因貪戀著那舒暢的溫暖,唐銘消失了好一陣子,她才發現。
「唐銘?季襄?」她驚慌地叫著。
哦!她甚至連他姓什麼,都沒有概念。真是瘋狂,跟了個來歷不明的人跑到這莫名其妙的地方,萬一他丟下她走了,她真會成了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