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美又羞又怒地說:「爹,我好歹也算馬仕群未過門的嫂嫂,他這麼做,就不怕眾人說閒話嗎?」
「他們敢說什麼?自古以來,皇位有所謂「兄終弟及」,接收皇嫂的也大有人在。
反正你終究是他馬家的人,哥哥或弟弟,又有何差別呢?」段允昌說。
「當然有差別,哥哥壞,弟弟更壞,我一個都不要嫁!」珣美情急地說:「您不是計劃好要把珊美許配給他嗎?我做姊姊的,怎麼可以搶妹妹的夫婿呢?」
「你這丫頭,又來跟你老子東拉西扯了!」段允昌沒有耐性地說:「我告訴你,我愛把哪個女兒許給仕群,全由我一句話。我說新娘是你,你就乖乖給我上轎。即便是天 帝天皇來了,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你懂了嗎?」
不懂,不懂,永遠不懂!
她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生在這種畸型的家庭?為什麼會有如此是非不明的父親?為什麼要天天眼見那些荒誕腐敗的醜事?
她怨,她恨,她甚至怪唐銘,為什麼殺馬化群時,不一併把馬仕群也解決掉!
珣美回到房內,一股欲嘔的噁心感仍在體內擴散。先是兄,再是弟,他們當她是什麼?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嗎?
她想起兩個姊姊都是做人情而送給督軍為妾;想起初入仰德曾受的異樣眼光;想起唐銘知道她身份後的惡言相向……不!不許哭,不要覺得委屈,不能被打倒!她段珣美 吃五穀雜糧,長得就是一身傲骨,她不必向任何人愧疚或低頭!
那三五朵盛放的月牙薔薇,似也在應和她的話,花瓣仰得高高的,散發出一種高貴的清香。
呀!母親的私房首飾!
剩下的時間裡,珣美小心地挖出那些值錢的東西。無論有多少障礙,或多少疑慮,她都非走不可了!
夢想歸夢想,現實才是一切成敗的關鍵。她要如何走,才能既快速又安全呢?
***
珣美想出逃亡的方法,是在上美術課,吳校長宣佈唐銘要離開的那個時刻。
他依然是平日呆板無趣的模樣,一襲灰藍長袍,頎長的身材,杵著像直直的竿子,一點都看不出他曾殺過人,受過傷,有著另一種面目。
但珣美知道他有多麼深藏不露。神秘的過去、冒險的生涯、陰沉的個性,多變的面貌,讓他就像一片冰原,下面激湧著不見底、會淹死人的深潭。
「我們很感謝唐銘老師這三個月來的教導,讓大家對西洋的藝術有個基本的認識。」
吳校長在課堂上作結語說:「很遺憾他因為家庭因素必須離開。我們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請唐老師回來講授更精采的課程。」
珣美當場就想到唐銘曾撂下的狠話:他要誣賴她是馬化群的命案主謀者,他們有私奔之議,他們是禍福與共的一體……既然如此,他怎麼能揮揮衣袖就走人呢?他這樣「 欺負」她,她不會讓他輕易就消失的。
她反正也要走,何不就跟著他,真正做到名副其實的「私奔」呢?
接下去的兩日,珣美在內心不斷地交戰著。和唐銘一起走,其實數不出幾項好處。
他討厭她,嫌她的出身,不但不會一路照應她,搞不好還會半途甩掉她,使她陷入更大的危險中。
僅管反對的理由佔大多數,珣美仍在一個黃昏,躲躲閃閃地來到唐銘的宿舍。
那是仰德校園尾端的一排廂房,有大樹圍繞,在學生放學後,人跡絕少。
季襄開門,一見是她,十分驚訝。他很機警地問:「你來做什麼?」
「我若說來雇你去殺馬仕群,你相不相信?」她很霸道地走進屋裡說。
「殺馬仕群?為什麼呢?」他眉頭皺了起來。
「我父親強迫我嫁給他!」珣美說。
「哦?」他愣了一下,接著笑出聲說:「段家三小姐果然艷名遠播,馬家兩兄弟都搶著要。這不是很好嗎?你嫁了過去,就叫做「門當戶對」!」
他的笑聲聽起來極為刺耳。
珣美生氣地說:「馬化群是人渣,馬仕群只有「豬渣」兩個字可以形容。我寧可死,也不會嫁給他。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殺或不殺?」
「我當然不殺。」季襄冷冷地說:「我不是殺手,我的槍桿只針對仇人或危害國家民族的人,絕不會隨便去為一個女人殺掉她不想嫁的男人。」
珣美早料準他會這樣回答,所以很流利地接著說:「那好,你就帶我離開!」
「什麼?」他的表情是極大的驚愕。
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
季襄和珣美面面相顱,還來不及反應,吳校長的聲音響起:「季襄,是我。」
屋內亮著油燈,想裝作沒人在家都不可能。千鈞一髮之際,珣美躲到床後的凹角內 。
季襄很鎮靜地開門,吳校長一進來就說:「你都準備好了嗎?」
「都好了。」季襄簡短地說。
「這回的行動有些驚險,但很高興它結束了。」吳校長說:「下次到上海剌殺曾世虎的任務更為艱巨,你們要加倍小心了。」
季襄想阻止她說出內部的計劃,但已經晚了一步。
珣美在後面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吳校長也知道唐銘的真正身份,或者他們都是暗殺集團的一份子?而她喊他季襄,這是他的真實姓名嗎?還有,他正前往上海,恰巧是她 逃家原定的目標,豈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接下去,因為季襄的急急打發,吳校長很快便離去。他看到由床後出來的珣美一臉得意,態度就更冷峻。
「我曉得你們最大的秘密了。」珣美故意逗他說:「怎麼樣?你要殺我滅口嗎?」
「也許我應該這麼做。」他毫無笑意地說。
「我倒是無所謂。但是我死了,我母親馬上會猜到兇手是你,你就走不出這個富塘鎮了。」珣美帶著笑說。
季襄瞪著她,一聲不吭。
「所以你不能殺我,只好把我帶走了。」她繼續說。
「我可以出了富塘鎮,再殺掉你。」他恐嚇她。
「我母親若沒有得到我平安抵達上海的消息,她很明白要找誰要人,到時吳校長和你都脫離不了關係。」她很從容地說。
季襄再一次瞪她。他混了大半輩子,終於遇到敵手了,而對方竟是個矮他半截,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他看著她因自信而更嬌美的臉,忍不住大笑出來。
「真不愧是段允昌的女兒,你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計謀,把我都套牢了。我只是想不通,你為什麼非跟著我不可呢?」
別問我,我也想不通,珣美在心裡說著。但表面上,她假裝歎一口氣,很無奈地回答:「沒辦法,這是我第一次離家,沒有經驗,總要找個人做伴,而且最好也是要逃亡 的人,才能有志一同呀!」
「你找我,還是太大膽了!」他搖搖頭說:「我們孤男寡女的,同處在荒郊野地裡,你不怕我動什麼歪念頭嗎?」
「我如果害怕,就不會來找你了。」珣美立刻說:「我現在所希望的,就是趕快順利到上海。一到上海,我們就分道揚鑣,毫無瓜葛了,對你一點妨礙都沒有。」
「沒有才怪。」他嘀咕著,她沒聽明白,想要問,他卻擺擺手說:「後天清晨,東城門見。」
「你答應了?」她高興地問。
「不答應行嗎?」他臭著一張臉說。
他在窗子內,目送穿著白色氅毛斗篷的珣美消失在雪地裡。不禁想,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能吃旅送勞累的苦嗎?她的決心是足夠,人也絕頂聰明,但她仍有著涉 世未深的天真與無知。
她不曉得,如果他真要用心機來對付她,她是一點招架的能力都沒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而,面對她信心十足的模樣,明亮的眼眸,熱切的語氣,他就忍不住留好幾分力氣,讓她佔盡上風。
對於未來的共同「逃亡」,他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三章
天方破曉,珣美推開窗,看見雪花如鵝毛般片片飛舞,忍不住心情雀躍。因為下雪時,不似雪霽的天候冷,而且也可以掩去足跡。
她把自己包得團團滿滿,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手套,灰灰樸樸的,連男女都分不出來,恰好是個偽裝。
月牙薔薇早先一步搬到母親的尼庵裡,這段家的大宅院,幾乎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了。
包袱裡只塞一些陳舊的衣物用品,金飾藏在腰間的荷包,粉紅底上繡著月牙薔薇,是她最得意的女紅作品。
由僻靜的後門溜出來,還見西方的天空輪淡淡的明月。她朝日茫茫的森林走去,因為太過興奮,並不覺得冷。鼻間進出的空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新與乾淨。
她頭也不回地往東城門走,希望在城門未開之前趕到,以防唐銘食言溜掉。
如今她仍說不出,為什麼和唐銘一起走的決心那麼強烈。他絕對不是個好夥伴,會殺人者,無論是什麼目的,都是心腸夠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