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也是珣美常留在腦海裡的字眼,但真的提出來,就成了很驚心動魄的一件事 。
她不禁說:「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裡去呢?」
「這就是我多年來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蘭說:「天地廣,可任你自由飛翔;
但天地廣,也蘊含著不可測的凶險。尤其你又是嬌養的千金小姐,為娘的再怎麼也 是放心不下。」
「娘……」珣美叫著。
「金錢方面,我早就預備好了。」如蘭打斷她說:「還記得我交給你的那一盆月牙 薔薇嗎?我在盆底藏了一些金銀手飾,正好當成你離家的盤纏。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 要把你送到哪裡去呢?」
是呀!她們沒親沒戚的,出了富塘鎮,什麼熟人都沒有。要逃家逃婚,也不是那麼 容易的。
母女兩人,愁目對視。
門「呀!」地一聲打開,走進來的是一位穿灰色尼姑袍的婦人。珣美定睛一看,竟 是她許久不見的奶娘。
「周媽,怎麼會是你呢?你不是回鄉下老家了嗎?」珣美極驚喜地說。
「我是回去了呀!可我大兒子和媳婦都不孝順,拿了我的錢,又三天兩頭嫌我。我 一氣之下,乾脆到庵裡陪你娘帶髮修行過晚年,還省事許多!」周媽走近幾步,仔細打 量珣美,又說:「瞧,這女娃兒我才一年不見,就標緻成這樣,比一朵花還美哩!」
「你呀!別又把她給誇壞了!」如蘭在一旁說:「珣美皮得很,一點女孩子樣都沒 有。」
「我才不要像女孩子呢!什麼自由都沒有!」珣美反駁說。
「結果弄得你小腳也沒有纏。」周媽拉起珣美的裙子瞧著說:「嘖!嘖!大腳板可 真醜。當年你就是哭,哭完就踢人咬人,折騰得我們大人都受不了,才放開你的裹腳布 。
現在你可後悔了吧?」
「我才不會後悔呢!」珣美突然想到說:「對了!阿標哥哥不是到上海了嗎?他還 好吧?」
「很好!他在上海的碼頭找到一份工作,有吃有住,養活自己外,還有餘錢寄給我 。」周媽歎一口氣:「說起來,我這老二是比較有出息,我一直想著將來靠他,誰知道 會發生這種事,唉!」
「都是那可惡的馬家兄弟,竟要將人逼到骨肉分離才甘心!」珣美憤憤地說。
一年多前,馬家在鎮北買了一塊地,周家正好就卡在水源中間。馬家談也懶得談, 就用巧取豪奪的方式,強迫周家離開。阿標不吃那一套,差點被私刑打死,後來是如蘭 由庵裡送出一筆錢,連夜助他逃往上海,才免去一場殺身之禍。
「如今禍事是落到珣美頭上了。」如蘭憂心地說;「她爹已經把她許配給馬化群, 人家年底就要來迎親了。」
「什麼?馬化群那老魔頭,千萬不能嫁呀!」周媽驚恐地說。
「我當然知道他不能嫁。」珣美說:「但是我爹和大哥早就與他連成一氣,根本不 會顧到我的幸福和感受。」
「我還正想著怎麼將珣美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多少年來大門不出,二門不 邁的,還真有些束手無策。」如蘭說著,眼睛突然亮起來:「對了!珣美可以到上海投 靠阿標,不是嗎?」
「投靠阿標?」周媽帶著幾分遲疑說:「好是好,可我家阿標是個粗人,做的又是 粗工,只怕不能照顧好珣美小姐,反而害她吃苦受罪。」
「只要能逃離馬化群的魔掌,什麼苦什麼罪,我都能吃的。」珣美很堅定的說。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如蘭對周嫂說:「我很信任阿標這個孩子,他一向待珣美 像自己的妹妹,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的。」
「好了!現在有錢,也有地點了,我要什麼時候動身呢?」珣美的情緒這才開朗了 一些。
「傻孩子,你以為這是去郊外賞花呀!哪能說走就走?」如蘭指著門外說:「你自 己瞧瞧,外頭天寒地凍的,路途的崎嘔難行,連男人都要退壁三捨,更別說你一個嬌弱 的女孩子家,我想了都害怕。」
「娘,您要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撐下去的。」珣美熱切地說。
「你別忘了,後面還會有段馬兩家的追兵。你若被抓回去,就是為娘的,恐怕也很 難救你了。」如蘭依然猶豫,「所以,珣美,你要考慮得非常周詳。你此行所要的,除 了大量的勇氣外,還有過人的智能,才能夠逢凶化吉,明白嗎?」
「娘,我完全明白。」珣美下定決心地說:「我寧可死,也不會讓馬化群碰我一根 手指頭的!」
「阿彌陀佛,別說死呀!」周媽唸唸有辭地說:「我立刻寄封信到上海給阿標,要 他好生照顧珣美小姐,若有一點閃失,我絕不饒他。」
「周媽別急,這件事暫且不要洩漏出去。」如蘭又對女兒說:「珣美,你同學那兒 也要守口如瓶,連最要好的宋家小姐都不能說,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娘。」珣美乖順地點點頭。
笑容終於又回到珣美的臉上。其實她一點都不怕飄流困頓的苦,她只想著,存在於 她夢幻中的廣大世界,有晴朗天空的,有無垠大地的,終於要到她的生命裡來了!
第二章
如蘭去預備天黑前的晚課,周媽去熬稀粥,珣美就留在廂房內,幫忙抄寫經書批注 。
屋外有眩白的陽光,把房簷下滴溜一串的小尖冰照得閃閃發亮。珣美並不想外出,再領受那刮頰刺骨的寒風。
席榻旁的暖爐燒得紅通通的。珣美早脫下那玄色斗篷,只穿一身月牙白的綢襖衫褲--她最喜歡的顏色,再把黑亮細柔的髮絲打散,編成一條辮子,學江湖俠女,纏繞在頭 上。
喝一口清茶,覺得身淨心也靜,才將小几搬到窗前,端坐在團蒲上,隨著母親娟秀的字跡,一字一字抄著:……善根有三:無貪、無嗔、無癡一切諸善法,皆從三善根增 長。……突然,窗外有物體墜地的聲音,「噗!」一響又恢復寂靜。珣美停住筆,聽一 會兒,猜是屋頂過重的積雪落下,或者是枝椏被雪堆壓斷。
……如是等善根,乃至一毛之輕,一塵之微,一沙之小,一涕之細。種在八識田中……有人在雪地上行走的足音……不!也可能是小動物,因為動作極輕,若非珣美抄經 抄到心靈澄靜透明,也不會去注意到這比風大不了多少的微響。
……一念來一念去,一日一夜,有八億四千萬念,唸唸不息。一念善,得善報果;
一念惡,得惡報界。……不對呀!怎麼好像有另一個人在呼吸呢?就隔著紙窗,就在走廊上。如果是庵裡的人,為何不出聲?若不是人,冬季裡又會有什麼小動物在院子 內跑來跑去呢?
心思一亂,佛經也抄不下去。珣美索性下了席榻,斗篷也沒有披,就打開廂房門,左右探首著。
外面除了皚雪寒風外,廊院四周闃靜無聲,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再也受不了撲面而來的冷意,珣美放棄地關上門。
下一秒,她完全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一切發生得如此快速,像天外劈下一記閃電。
她的腹部及臉部有緊勒的痛楚,人尚未回過神,雙手被鉗制,嘴巴也被蒙住,整個人被騰空夾持著。
天呀!她遇見強盜了嗎?珣美本能地掙扎著,唯一自由的雙腳瘋狂地亂踢,但似乎一點脫困的作用都沒有。
「別動了!安靜一點!」後面的人用壓低的嗓音說:「拜託你靜下來,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骨頭都快碎了,鼻子也快不能呼吸,他還敢說沒有傷害?她想叫,但所有的聲音都堵死在他粗厚的手掌中,熱氣回流,衝往她的腦門。笨蛋!白癡!他至少該給她表達 痛苦的機會,否則真窒息死了,怎麼辦?
熱流使她昏沉,手腳逐漸癱瘓。那人見珣美的抵抗力減弱,力道也緩和許多。
「我說過我沒惡意,只是要借個地方躲一躲而已。」那人說,語調帶著急促。
這會兒不再硬碰硬,珣美肌膚的感覺反而敏銳起來。她突然發現背後是健壯結實的男人身體,有如一堵冰冷的石牆,緊緊抵住她。而且還不只如此,他的手一上一下,幾 乎把她全身都摸遍了!
這太過份了!她段珣美自幼到大,守身如玉,從沒有讓男人近過身,甚至連看一眼都不允許;如今卻被這歹徙任意輕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般怒氣上來,珣美力氣倍增,手腳又猛烈晃動。那人沒防到她的再度攻擊,有點慌亂之餘,狠狠地被她踢了一腳。
珣美沒料到這一腳有那麼大的威力,那人悶哼一聲?雙手鬆開。瞬間,大量的空氣流入,她深吸好幾口氣,再急遽地咳嗽。
在這緊要時刻,她仍不忘回頭,看看那威嚇綁架她的渾蛋是何方神聖。跌坐在席榻上的歹徒,穿著一身黑衣黑褲,頭戴蒙臉黑帽,只露出兩個藏在陰影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