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意思是……」珣美不甚瞭解。
「人生有許多誣諂、慳貪、妒忌、嗔怨,在每一時刻穿越過你。你若有一顆澄淨的心,化解污濁,世事的紛爭,對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滯掛了。」如蘭溫柔地說。
珣美靜靜坐著,對著眼前閃動的熒熒燈火。她是河流,流過季襄;季襄是河流,流過了她,彼此交會,又何必要回頭呢?
「我懂了!」珣美有所感悟,叫道:「娘,我不再牽絆了,我要讓一切繼續流下去,而且本著一顆光明坦蕩的心。就是這樣,回上海的另一件事,我就要把你給我的金飾 ,一半捐給孤兒院,一半給季襄的革命工作,你說好不好呢?」
「若是行善積德,當然好。」如蘭說著,拿出一個小木匣子,裡頭是閃亮的銀幣:「這是你爹叫我帶來的。」
「爹知道我到南京?他不再派人抓我了嗎?」珣美驚訝地說。
「他在珊美嫁入馬家之後,就氣消了。」如蘭說:「他人雖然糊塗,又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但他終究是疼愛你的爹,錢你就收下吧!」
「不!這些都是爹走私鴉片和販賣軍火的髒錢,我不要!」珣美拒絕說。
「就是不義之財,我才要你收著,正好去佈施群眾,做些有意義的事,也好替段家積些陰德。」如蘭說。
「好吧!」珣美勉強同意。
「不要沮喪,還記得月牙薔薇嗎?」如蘭拍拍女兒的手說:「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純潔與無瑕的。」
與母親這一席話,勝過珣美幾個月來的矛盾掙扎。她差點讓她的月牙薔薇變色,差點忘了原先的理想和目標。無論是冰、是火、是痛,她都要走得直,來坦然地面對自己,未來,以及……季襄。
***
報社的幾個人,在熱烘烘的樓裡,討論著「五四」遊行後,愛用國貨的呼籲,對民族工業興盛的影響。
「我上回去訂裝炸藥的瓦罐,老闆說,現在我們華人廠的訂單多得接不完,像火柴、綢緞、機器……等。他還說,全民一條心,真是大家都獲利。」杜建榮興致勃勃地說 。
「這是中國的一個大轉機,改變了洋人或日本人壟斷市場的現象,我們才能有屬於自己的經濟。」季襄說。
「什麼叫「壟斷」呀?」陳若萍問。
「「壟斷」是用來形容資本主義一種病態的發展,也算是經濟上的專制獨裁……」
季襄正說著,一陣鋃鐺聲傳來,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常吸引眾人目光的史恩了。
「史恩是資本主義的孩子,問他什麼叫「壟斷」,他最清楚。」季襄笑著說。
「不要問我,本人是社會主義的信徒。」史恩一進來,就放下背後的大包包,再拿出一個小木匣子說:這是我剛剛得到的革命捐款,還是HOT的。」
管財務的陳若萍立刻打開,亮晃晃的銀元及整齊的銀行票子,讓眾人都睜大了眼睛。
「哇!史恩,我還不曉得你有這等魅力。」黃康叫道。
「你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季襄皺眉頭問。
「匿名人士。」史恩展開一抹神秘的微笑,忘形之際,又加上一句:「代號『蒙娜莉莎』。」
「上海知道我們工作的,就那幾個人,有哪個『蒙娜莉莎』會如此慷慨大方呢?」
杜建榮摸摸頭想著。
「錢又不認人認主子的,反正我們也需要,就收下吧!」陳若萍說。
季襄看著史恩,臉色逐漸沉凝。突然,他站起來說:「你今天不是去了崇貞教會嗎?他們還滿意你的照片嗎?」
「當然滿意啦!」史恩得意地說。
「所以他們把捐獻箱的錢都給你了?」季襄又問。
「不!沒有全部,是一人一半……」史恩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忙用手摀住。
「我明白了!教會裡只有一個人清楚我們的底細……」
季襄尚未說完,拿起木匣子,騎著自行車,不管眾人的詫異,就往閘北的方向而去。
穿過大街小巷,大橋小橋,他腦中的思緒也像刮過耳邊的風,狂吹著。
珣美又是什麼意思呢?她已強烈地表明不信任,不見他的意願,為何又送錢過來呢?
從尼庵與她糾扯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破壞他所有的原則及平靜,思及往日種種,她今日的這個舉止,只成了挑戰及羞辱的兩種感覺。
彷彿天助,他的車來到教會後面的草坪上,就看見正在曬衣物的珣美。她將頭髮束得高高的,灰旗袍外還罩著白色圍裙,像個極為溫柔的小婦人。而他則如雲天降下的神兵,來勢洶洶,一臉嚴肅,四肢張揚似劍戟,珣美慌得差點扯下一排床單。
他站定後,遞出匣子,再用極不善的口氣說:「我說過,我不拿不屬於自己的錢財!」
珣美反應再快,也快不過這青天霹靂,她甚至忘記否認,只是直覺地說:「我……我是捐給國家,又不是給你的!」
「你不是不相信我嗎?你不怕強盜或土匪把這筆錢佔為己有嗎?」他濃濃的眉皺著,看起來好凶悍。
珣美記起母親的話,澄淨的心,光明坦蕩的心,像清水般流過……她深吸一口氣,用不卑不亢,並以自己引以為傲的和平聲音說:「對不起,以前是我誤會你了,我不該說你是強盜土匪。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會利用我去領賞銀,因為你不是那種人……」
她愈說聲勢愈弱,不是她口拙膽怯,而是他的表情,那擰得更深的眉毛,那瞪得更強烈的眼神,都讓她接不下去。果然,他的話如雷般,由胸腔直直滾落到她面前說:「 你早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上一回你還說得那麼斬釘截鐵,認定我是可惡的大騙子,是什麼讓你改變?你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又道歉又主動送錢的,我不能不懷疑,段家三小姐又要耍哪一招玩弄人的手段呢?」
再一次的,她又受到曲解,而且這回她連自尊都奉上了,他還硬生生地踩過去。珣美由頭冷到腳底,再顧不了什麼坦蕩澄淨的心,只想按原意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
在憤怒漲到頂點,她大吼出聲說:「唐季襄,你太過份了,我都降格道歉了,你還要怎麼樣呢?想想你自己,難道你就沒有誤解過我嗎?說我是段允昌的女兒,其質必敗 、其心必惡;又說我是寵壞的千金小姐,愚昧無知的女學生,總是奚落我、嘲弄我,拿我當笑話。其實你什麼都不懂,只是目中無人的大渾蛋……」
珣美罵到嗓子沙啞,還帶著哽咽。季襄一下子被震懾住了,由著女人如此徹頭徹尾地怒斥,還是生平第一遭。他看著她含淚的眸子、委屈的語調、泛紅的小臉,內心一片 空白,連自己方纔的怒火都消失無形了。
珣美撫撫急跳的心,又繼續罵:「告訴你,我一點都不在乎你的懷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因為你那張臉,真的變成全世界最討人厭的 面孔了!」
她說完,就提起地上的木桶,往孤兒院走,彷彿受不了再看他一眼。
「珣美!」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一擋。
「你還要做什麼?」她狠狠地說,木桶用力甩向他。
「珣美,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他攔住木桶說。
「你又對不起什麼?是你誤解我是敗絮其內的千金小姐,還是你誤解了我不再誤解你的誤解……」珣美猛地去咬到舌頭,她的話全撞在一塊,連她自己都搞糊塗了。
趁著她的怔愣及困窘,季襄連忙說:「你瞧,我們之間實在太混亂了,總是誤會中又有誤會,擾了我們彼此都無法冷靜思考,所以才胡言亂語一通。珣美,原諒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還有以前不該說的,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呢?」
珣美瞪著他,還感覺到方過的急風驟雨,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然後他的誠摯態度及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散化了她的憤恨,雖還有幾分怨氣,她仍開口說:「所以我才道歉,想解開這重重的亂麻呀!而這些錢是我爹給我的,交給你做統一革命的事,不是最恰當嗎?」
這不是他想要討論的事,但不失是一個起頭。他關心地問:「可是你呢?你自己有錢用嗎?」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我比你想像中的獨立。瞧,我身無分文地從報社出來,不是活得很好嗎?」她說。
「你好,我可不好。」季襄想也不想地說:「自從你不告而別後,我和建榮、黃康四處尋人,一會兒害怕你流落街頭,一會兒以為你被人拐騙,我們連巡捕房的女屍都去 認了。」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嗎?」她仰著臉問:「還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嗎?你剛剛才講,我不是會利用你的那種人;而我相信,你也絕不會出賣我的!」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