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美,請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著。
接著是斜坡,連到一個長長的堤防。她的腳愈跑愈慢,肌肉發酸,心臟發痛,幾乎到撐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著氣,她回頭看,追她的人竟不見了。靜靜的坡道,只有不明究裡,也跟著跑的古瑾華。
季襄放棄了?回答她的只有風聲、水聲及古瑾華的呼喊聲。經過這番驚嚇,珣美已無心回到遊行隊伍,於是說:「我們直接回學校吧!」
她轉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彷彿由天而降般,擋住了她的去路。
珣美踉蹌一下,季襄及時抓住她,古瑾華則一臉驚恐地往下坡跑。
「放開我!」珣美掙扎著。
「如果你別這樣亂動亂跑,我就放開!」他設法要讓她安靜。
「你想光天化日下擄人嗎?我不會乖乖就範的,我會一直尖叫……」她試圖甩掉他的手。
「我並不想擄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盡量用最小的力氣,不想傷到她。
「你找我都是為了我父親的賞銀,我全知道,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臂力鬥不過他,她就比嗓門大。
「珣美,你誤會我了!我根本不曉得有關賞銀的事;即使曉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覺地像瘋子般吼著:「我一路讓你跟隨,又收容你在報社,純粹是一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著不肯見我,不是太過份了嗎?」
「你竟敢說我過份?!」她將胸中溢出的酸楚壓下,說:「若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還往這裡謊話連篇,你真以為我段珣美是白癡嗎?」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話,你就是道地的白癡!」幾個月的等待,弄到這種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個人爆發地說。
「你還說我是白癡?!那你呢?你是土匪、強盜、殺人犯……」珣美現在不止要掙脫,而且還要反撲。
季襄眼看著一場重逢,變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鬧下去,於是加大力氣,將她兩手反剪,固定在他懷裡。
「珣美,你好好聽我說……」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聲大吼和一記警棍,同時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麼?」一個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說。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見我們兩個女學生落單,就猛追不停,嚇死人了!」一旁趕上的古瑾華說。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報社記者。」季襄氣得想要揍人,但強迫自己冷靜。
「好個記者!我們前頭有愛國行動,你卻在這兒調戲良家婦女,快跟我到警察廳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說詞。
這時,一個舉止怪異的洋人,身上背著垂垂吊吊的金屬物,舉步維艱,滿臉汗水地走來,也加入季襄和警察混亂的辯戰中。
珣美拉著古瑾華,就趁此空隙間,溜進一條小巷,遠離這一團糟的場面。
等胖警察願意看季襄的證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顧時,才發覺現場已經沒有珣美的蹤影了。他有一種極可笑的感覺,他明明在大街上記錄偉大的歷史,怎麼又跑到這兒,差點被逮捕呢?珣美總會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個才教了三個月的女學生,為何常給他帶來嚴重又失控的後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懷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瞭解自己的一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唸唸的,不是國家,不是報社,卻是那相識以後,沒給過他一刻安靜的珣美。
他能再見到她嗎?
***
羅勃牧師在禮拜堂後面的辦公室,圍著幾個女學生。她們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台礦石收音機,裡面傳來雜啞的聲音:「北京政府下令罷免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興,並決定拒簽巴黎和約,此乃全國人民之一大勝利……」
「哇!中國有救了!中國終於主權在民了!」珣美很不淑女地歡呼起來。
「瞧你這股衝勁,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統帥六軍了。」有一個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麼樣?男人能做的,我們也能。我們能做的,男人不見得行,比如說生孩子……」珣美說。
「呸!呸!這種事還大聲嚷嚷,多丟人呀!萬一給牧師聽見……」古瑾華趕緊說。
「我聽見什麼呀?」牧師突然出現說。
女學生們都咯咯笑著,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轟而散。
珣美穿過後面的花園,回到孤兒院。她臉龐的笑容已消失,換上的是深鎖的愁眉。
世間事總是不完美,圓了那一樁,就缺了這一樁。
最近阿標在運輸行擢升,由原來的工人,調升為汽車司機,常跑上海、南京一線,也就常有機會回富塘鎮。
昨天他帶來兩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給了馬仕群,婚禮鬧遍了全鎮。
「珊美的一生不就毀了?」珣美難過地說。
「毀什麼?她還高興得很,認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為馬太太的機會。」阿標依實際情況回答。另一件則是沒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對不起,我因為事情耽擱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鎮。我連續幾個中午都在觀音廟等,宋小姐都沒有來,所以我猜她是放棄了。」阿標歉疚地說。
放棄?璇芝是家教好,修養好,但她也是講原則的人,怎能當一個丈夫視之為無物的活寡婦呢?
珣美心中有千萬疑慮,然而距離遙遠,她也只有為璇芝心焦落淚的份了。
面對痛苦和無奈,母親常說要「無貪、無嗔、無癡」,才能「慧生而癡滅」。問題是,好難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萬種情緒,可以化火炙燒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說,信他者是白癡;他說,不信者才是白癡。信或不信,他就非要佔盡所有的便宜嗎?
「你認得他,對不對?因為我聽見他喊你的名字。」那日古瑾華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問。
「認不認得,都是一個討厭的人。很高興你叫警察來。」珣美說話時,全身仍微微顫抖著。
「討厭」二字,或許是不對的,因為她從來沒有討厭過季襄。那麼是「恨」嗎?她恨過段家,恨過父親哥哥,但那感覺又截然不同。對季襄的恨中,還帶著一種酸酸甜甜,一種悲哀,像在雨雪紛飛的江畔,你還在等著一個明知不會回頭的人;雪落在流淚的眸子,冰與火同時滑下臉頰,一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帶著這種滋味做著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懷疑,這滋味已化入她的骨髓中……午後,陽光由大玻璃射入,屋內有著六月的燠熱,珣美耐心地哄著幾個小嬰孩睡覺。
羅勃牧師輕悄地由走廊踏入,一邊還跟身後的金髮外國人,以美語交談說:「這個孤兒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嬰。中國人重男輕女,先拋棄的都是女兒,還有一生下就殺死的。」
金髮外國人,臉看起來很年輕,但眼角又有皺紋。他見到珣美,立刻咧嘴一笑……慢著!這個人好生面熟,如果再狼狽些,額頭帶些汗,不就是……珣美張的嘴還沒閉上,季襄就由門口進來。他今天造形丕變,不再是長袍馬褂,不再是唐衫,而是整齊筆挺的白襯衫和黑西褲,頭髮還分邊抹油,更顯得他的英挺神采、風度翩翩。
這是什麼意思呢?珣美呆在那裡,直到他對她溫柔一笑,她才發現自己的忘神凝視 。
「珣美,過來一下。」牧師轉用國語說;「這位是史恩先生,他特地來為我們教會照相,作為他新書的一部分。另外這位唐季襄先生,他說他在仰德學堂教過書,還記得你這學生。你說,世界是不是很小呢?」
天呀!季襄就那麼大方地登堂入室,很快就確立他們的師生關係,害她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
「珣美在藝術上很有創見,令人印象深刻。」季襄煞有其事地再加一句。
「是嗎?你才上短短三個月的課,我還以為你根本叫不出我們的名字呢!」她偏要拆他的台。
一旁的史恩,彷彿事先排練過,很突兀地插嘴說:「很好!既是熟人,就由珣美小姐帶領我們四處看看吧!」
珣美就這樣被迫去招待兩位訪客。
史恩的攝影器材像鍋碗瓢盆般,引得大人小孩圍觀。他黑布一蓋,惹人發笑;閃光的爆炸聲,又使大伙害怕。他的工作,具有雜耍技團的娛樂效果,沒多久便和眾人打成一片。
「OK!我能自己來,你們找個地方談談吧!」史恩對季襄眨眨眼,手做趕人狀。
珣美沒有一點驚訝,她生氣地壓低嗓門說:「你們不是真心來照相的,對不對?」
「照相是真的,找你也是真的。」季襄有耐心地說:「史恩是頗有名氣的攝影家,他的確要出一本有關中國的書。」
「你的話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駁說。
雖然不甘願,但為怕別人注意,她還是隨著季襄到草地過去的樹林裡,不帶笑容地說:「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麼快就找到我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