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美東張西望,只找到一個叫古瑾華的同學,兩人退進小巷,暫時喘一口氣。
「待會我們只好自己回學校了。」古瑾華拍著胸脯說。
珣美沒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稱及格式,因為是屬於季襄的報社。
她離開他也快四個月了吧!
那日,她踩著後巷泥濘的青石板地離開,恰好遇見一輛停著的黃包車,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滬江運輸行」的地名,車伕飛快地拉著,她就這樣輕易地逃出險境。
如今回憶起來,她還算滿幸運的。碰到一個善良的車伕,阿標又正好在運輸行內,沒有使她流落街頭。
「三小姐,你怎麼現在才來?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標一見她就說。
看到阿標那黝黑憨直的臉,珣美如見親人,鼻子不禁發酸。但她自尊心極強,只輕描淡寫地說:「我母親沒說嗎?我是和一位唐老師出來的。我在他的報社工作兩個月,因為……因為理念不同,想想還是來找你比較好。」
阿標從小看著珣美長大,知道她藏心事的習慣,也不多問,只說:「無論如何,我終於可以給你母親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麼三小姐,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著,又說:「我來,會不會很打擾你呢?」
「怎麼會呢?」阿標很義氣地說:「你和你母親對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讓你餓著!」
說歸說,首先住就發生問題。
阿標住在簡陋的單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塊兒,當然不適合珣美。她身上又沒錢,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後是以阿標妹妹的身份,暫擠外鄉人臨時搭蓋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賤工作的苦力,婦女多半是幫傭或打臨時工,白天看他們憂愁忍耐的臉,夜裡聽犬吠及孩子的哭聲,真要抹去她逃家後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濕冷的被窩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難過。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認為他是革命英雄、愛國志士,必有聖人的道德標準。沒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詐的凡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欺騙、偽裝、引誘、綁架的手段都來,這不是和那些殺人放火的盜匪沒兩樣嗎?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顧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懇切地說出內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獻上去……他根本不當一回事,還在背後嘲笑她、算計她。被處以凌遲的酷刑,大概也沒那麼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終分析不出來,為什麼季襄絆她的這一跤,會讓她受重傷似地,無力再爬起來。
第八天時,阿標跑來找她,說:「有免費的晚餐,我們快點去吃。」
「哪有這麼好的事?」珣美悶悶地說。
「基督教堂,耶穌請客啦!」他笑嘻嘻地說。
原來教會為了吸引群眾,不時在禮拜日佈施一些點心或飯菜,附近的工人就會結伴同來,順便唱詩歌,也聽聽講道。
那天的講題是「回來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無措之際,聽了頗有感觸,便主動和羅勃牧師攀談。一聊之下,才發現他竟然認識吳蘊明校長。
「我在廣州傳教時見過她,她是非常特別的一位女性,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髮夾白的羅勃牧師用標準的國語說。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樣,能當個啟發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說。
「真的嗎?我們的教會正在辦學,有訓練教師的課程,你願意參加嗎?」羅勃牧師眼睛一亮說。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彷彿冥冥中有一隻大手,在幾經擺弄之後,又將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課餘時間到孤兒院幫忙,就算付過學費了。
日子上了軌道,就逐漸充實起來。她如海綿般,吸收每一種課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觸到的英語、科學及教育哲學。說實在的,有了一番生活體認和心情轉折後,她唸書的態度,比在仰德學堂認真,也嚴肅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閉塞生活中的重要啟蒙,所以當她由璇芝信裡,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時,內心難過得不得了。並且,很多同學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內,她的悵恨更是無法言喻,連作夢都巴不得自己忽獲神助,有翻雲覆雨之力,能將封建那腐朽陰晦的宇頂掀開,讓其中吃蝕的爛菌毒蟲見光而死。
由於感激羅勃牧師,珣美也開始上教堂,參加唱詩班。可是舊約聖經開宗名義的亞當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穌都是男性,對父權社會厭倦透頂的她,再將命運完全交託給教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費了千辛萬苦才奪回自己對人生的主宰權呢!
不過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總是比摧毀她夢想、踐踏她尊嚴、奪去她金錢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著刊物半晌,僅管恨著咒著,她還是拾起來仔細翻看。那字裡行間,躍然的愛國情操及血性熱情,依然深深地感動她的心。
為了工作,他是否和從前一樣,衣不解帶,疲於奔命,飯都來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為了中國,他可以犧牲一切,更可以出賣她,把心腸繫於這樣的人,徒然浪費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師了!」古瑾華拉著她說。
她忙丟下手中的雜誌,又回到人群裡。遊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來來去去,依舊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見一大堆人頭,沒有一個褐髮的。
季襄就站在對面一排紅磚樓房的轉角,他正興奮地記錄著中國人表達民主的歷史性一刻,並不斷對旁邊的美國朋友說:「史恩,睡獅醒了!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了!」
史恩是個攝影家,對中國極感興趣,每天背著笨重的器材到處跑。此時,他眼露貪婪之光,但人潮擁擠,始終找不到能放他設備的地點。看著季襄眼眸中散發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調很重的國語反覆說:「你是對的,很對,絕對的!」
突然,那如太陽般的晶亮凝止了,萬道光芒集於一束,穿過示威的隊伍,越過圍觀的群眾,天崩地裂似地,也帶走了季襄臉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還搞不清楚狀況下,季襄連身體帶腳,衝向吶喊的人們,彷彿前面有一條繩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
是珣美!是珣美!
季襄追著那穿著淡藍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個月不見的她!
他一邊和被撞的人說對不起,一邊緊盯著她不放。她依然是白淨的肌膚,愛笑的櫻唇,明麗的大眼;僅有的變化是,頭髮剪短了,也不再梳辮子,而是綰成鬆鬆的髻,在少女的容顏中增加一點嫵媚。
看得出來,她沒有淪為流民或被賣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長久以來糾結於胸臆間的憂愁煩惱,一掃而空。
但同時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覺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沒有他的保護,她怎麼還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鍥而不捨地找她,早準備要英雄救美,就如當時助她逃離馬氏兄弟魔掌,帶她到上海,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壞打算,他都想過,也張開自己難得示人的羽翼,想給她一個療傷之處,結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嗎?
該死!她離得更遠了!
季襄幾乎是踩著人堆前進,在嘈雜的詛咒聲中,他終於來到珣美身後,用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激動的口氣喊著:「珣美!」
她轉過頭,杏眼睜圓,彷彿見到鬼,嚇白了俏臉。
「珣美,我總算找到你了!」他笑著說。
但那笑容太過開心,把季襄由心機極深的男人,變成了瀟灑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輕好幾歲的樣子,霎時驚醒了她。她沒見過他這麼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國統一,或者……或者他找著了有助統一大業的金山銀海!
「我不認識你!」珣美不自覺地由喉間發出一聲尖叫,彷彿那是一把劍,足以劃開兩人的距離。
季襄尚未反應過來,她人已往一條小巷跑去,雙腳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雜亂的回音 。
「珣美!」他的笑容消失,舉步直追。
「別過來!我不認識你!」她再一次吼。
風在耳邊吹著,窄窄的黑瓦木屋由兩旁退去,一會兒可見江水,一會兒不見江水。
她驚慌,因為怕他。她的夢曾破滅,經由陳若萍的傳達,存在想像之中,猶可忍受;
但他來了,親手展示,那當著面的破滅,她無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張她曾喜愛的臉孔前面,看見他真正的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