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是誰?」警官抬起頭看著他問。
海粟遞出身上的名片,對方在看到他的名位及頭銜後,判斷應該不會作假,便說:「你是證人,可證明蘭小姐的無辜,那麼一切關鍵就在蘭太太身上了。」
「沒錯,但你們要問案,也得等到蘭太太生命沒有危險,恢復知覺以後了。」海粟說。
幾個警察離去後,海粟直直的看著斐兒說:「你怎麼了?為什麼不否認?火明明是你母親引發的,她為何要推給你?」
「什麼都不要說了,她正在受苦,還生死未卜呢!」斐兒別過頭去,表情有些哀傷。
「我想你累了,我去買些早餐。」他站起來說。
「不!你該走了,這是我的事,你不要再回來了。」她說這話時,態度很堅決,並把他的外套脫下來遞還給他。
海粟只是站在原地凝視著
她,並不伸手去接。
而後,當他走出醫院的長廊時,他知道自己會再回來;而且還會供應食物和金錢。跑不掉了!昨晚當他直覺地追在她後面時,就再也沒有辦法脫身了。
斐兒呆呆地望著手中的黑外套,他不拿走,就表示他的不離開。為什麼?在她這樣卑劣地對待他後,他為何還要留下來呢?
一滴淚、兩滴淚,在厚厚的呢料上滲出濕濕的圓圈。她哭了,有一些是為母親,有一些是為自己,還有一些是為了海粟……
* * *
芝秀全身有百分之八十的面積燒傷,加上她原本心臟就不好,醫生對她的存活率十分悲觀。
她清醒時,情緒很不穩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痛則尋死,不痛則又求大家別讓她死,斐兒是唯一能應付她的人。
斐兒總嚴肅著一張臉,沒好言也沒好語,但照顧母親卻極為細心,全天候不眠不休,也不怨天尤人。
她堅忍的模樣,常讓海粟動容,忍不住想,一個有孝心的女孩,應該不會壞到哪裡去,她是那種屬於面冷心熱的人嗎?
藝秀有精神分裂的歷史,生命又面臨垂危,所以,刑事方面並不起訴,然而,真正麻煩的是民事部分,幾個受災戶聯合控告,要求一筆龐大的賠償金。
海粟主動請律師,包攬了大半的工作。可是,他看不到斐兒的感恩,她好像理所當然地接受,讓海粟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又被斐兒利用,當了冤大頭?
在家人的壓力下,他嘗試著慢慢抽手。或許他又多管閒事了,斐兒根本不需要他的幫忙,甚至可能還在背地裡笑他笨呢!
他不知道,這次的意外給了斐兒狼狽地一擊,在她以為日子就快平順,她可以有心靈上起碼的自由時,母親竟以這種方式面對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而這讓斐兒完全失了方寸。
從火災的那一夜起,她就惶惶如在噩夢中,偏偏又醒不過來;如今,她只靠表面的意志和海粟撐著,但意志隨時會崩潰,海粟隨時會走開,最後,她會不會整個人陷在黑暗中,沒門、沒光,然後窒息而死呢?
終於有一天,斐兒昏倒在母親的病房裡,醫生幫她打了營養外和鎮靜劑,將她安排在另一個房間,並且通知了在公司的海粟。
海粟在急忙出發前,又回來替他工作的德鈴,毫不掩飾地嘲笑地說:「我看那女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的生活了!」
她也說得太誇張了吧!他現在可不是被誘惑,而是在救人急難呀!
當地看到纖弱的斐兒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時 ,所有家人朋友的指責聲討又逐漸淡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會觸動他內在最脆弱的一根弦,他唾恨她,卻又忍不住為她心痛。
新年的陽光薄薄灑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唯有這個時候,她無法抗拒。
她的額頭上有一塊瘀青,是撞到他車子造成的,斐兒對別人的恩不言謝,看似無情義;但她對別人給予的傷害,也習慣保持沉默,就像兀自生長的花朵,遺世獨立,不管風也不管雨。
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她的創痛到底有多深?她明白她已經不能再承受了嗎?海粟在心中歎口氣。
海粟輕吻著那瘀青,再看看那張柔美的臉,又陷入因她才會有的矛盾感情中。
走到燒傷病房,他很訝異芝秀竟坐了起來。她全身包著紗布,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此刻,她的目光清明,比他認識她以來的任何時候都還要有精神。
「我一直在等你。」芝秀用對熟朋友信任的語氣說。
「斐兒沒事,只是太累了。」海粟坐在椅子上回答。
芝秀在他臉上梭巡,彷彿在研究什麼,久久才說:「海粟,只有你才能救斐兒。」
「救斐兒?她沒有害死我就不錯了。」他苦笑著說。
芝秀彷彿沒聽到這句話,她把視線放在遙遠的某一點上說:「斐兒從小就是個安靜又令人難懂的孩子,她從來不要什麼,不拒絕什麼,苦的樂的都默默接受。」
「我老覺得她心中有種極大的痛苦或是懼怕,讓她關閉所有感情的通道;但有時又覺得無稽,她那時還只是嬰兒呢!因此,我一直以為自己生了一個不正常的孩子,也就沒有好好善待她。」
這段話,比在十年前芝秀告訴社工人員的要有母性多了。
「現在我要講一個秘密。」芝秀遲疑了一下,又說:「斐兒的三次縱火紀錄,其實真正的罪犯都是我。」
「什麼?」海粟差點驚跳起來,「那三次大火,甚至是你丈夫的命,都是你燒掉的?!」
「沒錯,這次要不是你,斐兒又要替我背黑鍋了。」芝秀把臉轉向他,眼中閃著光芒。
「為什麼?她是你女兒呀?你為什麼要毀了她?第一次她只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呀!」他深覺震撼及不可思議。
「但我被抓走,她有好處嗎?沒有了父母,她只能被送到孤兒院或寄養家庭,我們都不願意。」芝秀說:「所以,我只好讓斐兒頂罪,反正她還小,沒有刑事民事的責任,最多到觀護所幾天,就又會被送回來了。」
「天呀!你把這些強加在一個小女孩的身上,這傷害有多大呀!」海粟氣憤地說:「難怪斐兒會封閉自己,會冷漠無情,因為連她親生的母親都陷害她,她還有誰能信任,能去愛呢?」
芝秀的眼中閃著淚光,「當我瞭解時,已經太慢了。斐兒不肯原諒我,不肯原諒她父親,不肯原諒所有不明白真相的人。她否認世界、否認自己,甚至否認傷害曾經存在,因此,要進入她的心,真的非常困難。」
「她如果還有心的話。」海粟低低的加了一句。
芝秀狠厲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愛她,不想救她,我也不必多說了。」
「愛?我和斐兒之間,沒這個字眼。」他抗議地說。
「沒有嗎?那你為什麼會對斐兒那麼好?在她的心裡,你又為什麼如此特殊?」芝秀說。
「我在她心中特殊嗎?」他揚揚眉問。
「非常特殊。』」她說:「至少她怕你,想遠離你,對於別的男人,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海粟細想這一段話。
芝秀又說:「也算是我做母親最後的交託吧!要對斐兒有耐心,慢慢接近她,不要讓她知道你瞭解真相。她就像一個長期處於黑暗中的人,不能猛然面對強光,你若愛她夠深,記住我一句話,千萬不要放棄。」
這次的談話,不似藝秀平日的談吐及作風,來得怪,去得也怪,之後她又回復心神紊亂,天天哀嚎哭鬧的情況。
但海粟已經由另一種角度來看斐兒,比一般人可恨的她,事實上也有著比一般人可憐的一面。
在意外發生前,他已決定要和她一刀兩斷,然而,捫心自問,他的生活沒有她,還能回到從前的灑脫自在嗎?
* * *
三個星期後,芝秀以傷口創面太大及併發症,死在加護病房內。
斐兒沒有哭。她幫母親穿衣、裝棺、人殮、下葬,從頭到尾都是有條不紊,就是沒有一滴眼淚,彷彿那只是每日該做的例行公事。
若芝秀不曾告訴過海粟那番話,讓他真正瞭解斐兒最深的痛楚,他一定又會怪罪她的乖張和不近情理。
因為瞭解,所以他會為她病態的壓抑感到難過,如果她能哭一場或狂喊幾聲,也許他會更安心。
農曆年前,辦喪事的人少,荒冷的山坡,只有他們兩個人。
斐兒燒完香,終於說了一點內心的情緒,「她走了,我鬆了一口氣,這對她和我都是解脫。」
「她畢竟生養了你許多年。」海粟公允地說。
「我是她後悔生下的女兒,你知道嗎?」她唇邊是若有若無的笑,「她從沒愛過我。
「斐兒--」海粟心疼的喚著。
她將臉轉向他「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幫忙,你沒有這個義務的,我想,以後的路,我自己會走。」
她總算表示謝意了,但同時也暗示了「再見」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