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世駿往後一退,啞口無言。
「你常說你是大人,叫人不必輔導你。好!現在我就以大人的方式對你!」桑琳繼續說:「你,完全不知道我,不知我所喜、所痛、所思、所慮,因此,就更別談感同身受了,否則,你就不會做出自虐、逃學,甚至想拒絕聯考的事,讓學校的老師指責我!你天天想自己的可憐,那我因你而受的不白之冤呢?就不委屈嗎?」
他面色蒼白,汗水一滴滴的由額頭落下!那凝重失措的表情!證明他的確從未站在她的立場想過,在神志昏亂當中,他只能說:「我從……從沒要老師受委屈,我甚至可以獻出我的生命,為你生、為你死……」
「不要再說這些連你自己也不明白的話!」桑琳急著說,像在驅趕惡魔般,「你沒聽過一句話嗎?愛是犧牲,不是佔有,你若真的愛我,就應該放掉對我不正常的癡戀,讓我能快樂地過我的生活;而當我結婚時,你更應該滿心祝福,這種心態才是一種成熟的愛!」
「看著你嫁給別人……我不行……」林世駿幾乎要哭出來了,「若不能有你在我身邊,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我看到的只是黑暗,那不如死了算了,還管它聯考或前途幹嘛?沒有你,我連命都不要了!」
說著吼著,他真的哭了,一個比她高、比她壯的男孩在她面前哭得如幼兒般。桑琳有一瞬間的心痛,畢竟他才十八歲,世界在他眼裡仍是春花秋月般的美好,她卻拿著一塊塊的石頭砸壞他的美夢,連同他視為女神的偶像都變得邪惡而醜陋。
但桑琳曉得此刻自己不能心軟,重藥都放下手了,便不能因苦而放棄,不然劫難會更深。隱約中,她準備保護自己,至於林世駿,他年輕優秀,自有其復元及醒悟的能力。
「死?你連死都提到了?古人說,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你竟為一個不值得的女人死,這算什麼?」她冷硬地嘲諷著,「我保證,沒有我,你還會活得好好的,而且,前途更光明;有了我,才會是黑暗、折磨的開始。」
他沒有看她,只是僵直地站著,久久才開口,「那些道理都沒有用的……失去你,才是黑暗!生不如死……」
「又是死?不要拿死來威脅我!」桑琳氣壞了,「若你執意要死,我絕對不會阻擋,而我也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多一分悔恨,我反而會瞧不起你,認為你愚蠢、懦弱,不值得任何同情,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總之,我會裝作世上沒有你這個人,即使你死了,我到地獄去!也絕對不認你,永生永世我都不會再看你一眼!」
永生永世?林世駿的心彷彿被針刺、刀鑿,這是另一個他沒見過的桑琳,不再溫柔嫻靜、不再善體人意,幾乎在向他下狠毒的咒語。
他慌了!想當她的愛人,竟比當她的學生更不幸;死了,又比活著更無望,那他該怎麼辦呢?
桑琳恍若看到他內心的掙扎及分裂,乘機勸說:「你看到了沒有?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美好,我俗氣、無情、自私、現實……一點都不像在學校裡的余老師,那個我,是假的,現在的我才是真的,只是個會一腳踩碎你的愛情的女人,不會感激你的愛、感動你的情,狠心至極,這就是我……」
「不要再說了!」他抱住頭,淒慘地吼道。
「但如果你能走回你該走的路,考上第一志願,到美國和家人團聚,活得更快樂、更積極,把你這段曾有的感情昇華,我會因此而珍惜你、尊重你。」桑琳繼續說:「這樣對你好,對我也好,你能做到嗎?」
接下來,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後,他抬起頭來,眼布血絲,聲音沙啞的說:「我會好好的去考試,但……不要不理我……我……我從不想傷害你,或讓你受委屈……」
桑琳覺得自己像是拿著一把刀子的劊子手,殺了人還喊痛。她於心不忍的說:「林世駿,你該學到一點教訓,愛情若無理智來約束,是會氾濫成災的,有時候你必須學著保護自己,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任人宰割,是最悲慘的事!你懂嗎?」
她不知道最後幾句他能聽進去多少,但她已經筋疲力竭了,於是,沒等他回答,就逕自離去。
第二天,他回到學校上課,一切恢復正常。
桑琳想起那最困難的一次談話,她以貶低自己的形象、醜化扭曲自己的人格極力促使他清醒,這也該算是某種犧牲吧?
畢竟,要說出自己的缺點,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林世駿的第四封信飄然寄來,日期是六月十八日。桑琳看完後,如洩了氣的皮球般,人呆了好一會兒。
她那狠絕的演出和教訓,的確讓他退卻了一些,但依然沒有打消他的念頭。但桑琳不免樂觀地想,潮水不會立刻退去,總要在一次又一次的拍岸,潮聲才會逐漸變小,慢慢的才會退至那遙遠不可聞的地方。
這是自然界永遠不變的定律吧!
他終會忘記她的,把這一段當成是青春期中可笑的回憶。
☆ ☆ ☆
林世駿一直沒再打電話來,只是偶爾,桑琳會在學校的一隅,或住家附近別見他的身影,這算是跟蹤嗎?
他是覺醒了,還是默默的忍受她所給予的打擊和排斥?
其實,桑琳也不太瞭解自己的心態,與他面對面時,想起他學生的身份,總會有一股不適的感覺,現實裸裎,讓她厭惡這一切,於是,就不擇手段的要驅趕他。
但不見他時,又有放不下的思念,想他在醫院裡對她的體貼幫助,想他的一腔熱情,將青春愛戀的宣言全傾注在她的身上,為了她,他駁回了所有的師長和朋友,孤立自己,但迎面而來的卻又是她殘忍狠絕的一刀!
她動心,一直都是動心的!女人對於曾經愛過她的男人,特別是濃烈熱情的、帶著詩意的、含滿憂鬱的,總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蕩漾在心頭。
何況,林世駿出眾的外表和才華,不能說世間少有,但至少在她二十四年的生命裡,也不是經常可以碰見。
被他愛慕著,在她的潛意識中,或許也有不能否認的小小虛榮感吧!
所以,她甚至夢見他,醒來之後,人在極脆弱的情緒中,竟然會想,陪他一段又如何?既可回了他的幻想,又可讓自己享受被膜拜的快樂。
將來他成功時,或許她還能名留青史,就如同孫慧芬說的,那也算是另類的不朽方式。
聯考前夕,他終於打電話來了,但話並不多,開口就問:「如果我大你十歲,你會接受我吧?」
又是這個問題,桑琳歎口氣回答!「我不知道,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每次聽見你的聲音,我最希望的是你能說:老師,我好了,我終於分清楚真實和幻想,再也不迷戀你了!」
他不吭聲,她彷彿聽見一聲低笑,然後,他很平靜地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稱呼你老師,一旦離開學校,我們就再也沒有師生關係了。」
「林世駿!」她懊惱的叫著,但他卻逕自掛斷線路。
桑琳呆呆的坐著,再猛地轉頭,看見母親站在那裡。
「你怎麼還在和他糾纏不清呢?」羅鳳秀皺著眉說。
她現在對林世駿非常感冒,認為他是人小鬼大、心術不正,竟然追起女老師來,因此還曾在電話中罵過他。
記得桑琳和林世駿通話,有一次不小心被羅鳳秀偷聽到,她立刻拉開大嗓門說:「你一個做老師的,怎麼能和學生說這種話?什麼愛呀情的,成何體統?」
桑琳羞得差點要鑽地洞。
羅鳳秀從此就常常叨念她,深怕她會誤入歧途,有辱了余家門風。
漸漸地,這些叨念也讓桑琳覺得反感,母親沒有弄清事實,就認定她勾引人的樣子,難道真不是親生,就隔了一層肚皮嗎?
桑琳不想再將事情弄得更複雜,於是,回答母親說:「沒有糾纏不清,他畢業後,就沒事了。」
「這樣就好。」羅鳳秀緩和下語氣,「我看,你也快點找個人嫁掉,免得天天和男學生扯東扯西的。不然,就別教高中學生,轉到小學去,既單純又輕鬆,才不會有這種麻煩事。」
不知怎地,桑琳對這話卻聽不太入耳。
隔幾日,她回到學校整理成績單,打開辦公桌的抽屜,赫然看見一張白紙條,上面有歪歪斜斜的一行字寫著——
為人師表者,誘惑學生,殘害民族幼苗,罪大惡極!
桑琳當場氣得全身發抖,甚至想要嘔吐。
她一下子把紙條撕碎,不敢再多看一眼!更無法分析是誰的筆跡、是誰有這種惡毒心腸!
學校裡是有一批極保守的老師,也有一群惡作劇的學生,但到底是誰呢?是誰在暗處訕笑她呢?
林世駿,你害慘我了啊!我潔身自愛的一生,都因這段話而沾上不可磨滅的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