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深藍長袍,面色紅潤,隱約帶著官架子的何舜淵,很客氣地引孟茵入座。李蘊則很勉強地由落地窗前踱回,其他人也分坐著。
「聽永旭說,謝小姐是位國中老師,一定很瞭解小孩子的脾氣羅?」何舜淵緩緩地開口。
「天天接觸,多少清楚一些。」孟茵緊張地回答。
「謝小姐看起來好年輕,自己都還像個孩子呢!」李蘊口吻婉轉地說:「很難相信管得動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
批鬥大會開始了嗎?孟茵將手放在膝上,「其實,只要講道理,他們就會聽的。」
「那謝小姐的口才一定很好。」李蘊像考試般問:「謝小姐府上是哪裡人呀?」
「嘉義人。」孟茵回答。
「哦!本省人很不錯,出了許多人才。」何舜淵說:「令尊在哪裡高就?」
「他在內政部。」孟茵說,心想若何永旭怎麼還不來?
「哦!很好。」何舜淵總算表露出興趣,「他叫什麼名字,或許我認得。」
「家父叫謝政雄,只是個平常的職員,何伯伯可能沒聽過。」孟茵趕緊說。
「哦?」何舜淵沉吟一聲,然後很有技巧性地說:「這幾年我年紀大了,很多名字都記不住了。」
「令堂也在做事嗎?」李蘊又問。
「沒有,她是家庭主婦。」孟茵愈說,愈覺很糟糕。
這時,管家來報說午膳已準備好,孟茵乘機站起來說:「我出去找永旭他們。」
「花園很大,恐怕會迷路。」李蘊說。
「他們八成在綽然亭那兒。」何永旭的堂嫂好心的指點,「你就沿著那排灌木叢走,別走岔,很快便會看到。」
孟茵不等他們阻止,就踏到外頭的石階,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此刻的她,需要透一口氣,否則就要鬧頭痛、肚子疼了。
順著修得整齊的灌木叢直走,遠遠就可見到漆紅飛宇的江南式亭閣,再向前幾步,何永旭的身影隱約出現,而對話也清楚傳來,其中還夾雜著她的名字。
「世軒排斥謝孟茵是很正常的。」說話的是何詠安,「哪個孩子不愛自己的母親?即使他母親又壞又醜,他也不會在乎的。」
「我就知道淑儀會給他壞影響。」何永旭的聲音仍顯得不太愉快,「看他說得什麼話?孟茵聽了會怎麼想?」
「瞧!人還沒娶進門,你就心向外了。」何詠安不以為然的脫:「你剛才的表現,不必淑儀說什麼,世軒心裡就夠明白了。我不管你找謝孟茵是何種心態,是貪她的年輕貌美,或是要給淑儀一個示威……」
「你在胡扯什麼?我和孟茵交往又與淑儀何干?」何永旭幾乎是用吼的。
「你不覺得太巧了嗎?」何詠安毫不遲疑地說:「這五年來,總見你拒絕相親再婚,結果淑儀一回國,你就馬上帶個女孩子回來,不是示威是什麼?你也真奇怪,要找也不找個成熟厲害點的,這個謝孟茵根本教人難以信服……」
有可能嗎?何永旭找她,是為了向前妻證明他的能耐?所以才在相識沒多久,便一直要公開彼此的關係,完全不像他謹慎的作風……
孟茵頭昏腦脹地往回走,直到落地窗旁的磚牆上,她才整個靠過去,無助之中,客廳裡的對話又傳到耳內。
「這位謝小姐長得還滿漂亮溫柔的。」是李蘊的吳儂軟語,「只可惜年輕些,又怯生生的,只怕沒有管家的本事。」
「是小家子氣了一點,需要再調教調教。」何舜淵同意地說。
「沒那種出身,大概不太容易。」李蘊說:「永旭也真是的,倒混回年輕小伙子的眼光去了,真教人費解。」
由何詠安、何舜淵到李蘊的話,孟茵身上的血液不知倒流、逆流了多少遍。沒那出身?她的出身有什麼錯?他們謝家雖非大富大貴,卻也守法守份、清清白白的,有什麼見不得人?
而她謝孟茵雖非穿金帶銀的長大,也是自眾人掌心呵護出來的明珠,親人寵她、師長疼她,朋友同事也都敬她、愛她,何曾遭遇過這樣的「詆毀」?
在背後是聽不到好話的,但以書香門第傲人的何家,心胸竟如此狹淺,且縱容無禮的世軒,家教又何在?
他們嫌她,她還不屑進何家門呢!
這樣一想,孟茵突然不再畏縮,也不願意再受委屈,她冷倔著一張臉,頭抬得高高的,很從容地走進去。客廳中的人一愣,立刻中斷話題。
「我沒有找到他們。」她用平常的口吻說:「伯母可能要另外派人去請了。」
這時,何永旭一行人跨過落地窗,世軒走到孟茵的面前,囁嚅地道著歉,口齒含混。
她點點頭,不說任何客氣或安慰的話,就像面對她那些十來歲的學生,不怒而威地開口,「你如果已經有新的任天堂遊戲,我就拿去退,換別種的,這是很容易解決的事。」
要大方得體,我也會!孟茵在心裡想。
何家週日中午的家宴是相當正式的,派頭不輸給外面的大飯店。這天吃的是江浙名菜,孟茵一方面是心篤定了,一方面是有何永旭在身旁,她很順心地享受佳餚美食。
席過一半,門鈴輕響,大伙面面相覷,不知來客是誰?沒多久,高跟鞋清脆的篤篤聲傳來,一位時髦高雅的女子出現在飯廳人口,氣氛頓時變得有些異樣。
只見世軒奔過去叫道:「媽媽!」
孟茵感覺一旁的何永旭全身僵直,反正她早鐵了心,反而很平心靜氣地審視著呂淑儀,她果然是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一身奢華,氣質高貴。
「你沒說今天要來呀!」李蘊口氣親切地說。
「本來有事,但臨時取消了,所以想帶世軒出去玩。」呂淑儀眼波一轉,看著孟茵說:「就不知道家裡有貴客。」
「這是大哥的朋友謝孟茵。」何詠安居中介紹著,「這是世軒的母親目淑儀。」
「你好。」呂淑儀風情款款地走到孟茵面前,伸出手問好,一副壓人的氣勢。
何永旭一直不吭聲,看得出他滿臉的不悅。
呂淑儀一屁股坐在管家取來的椅子上,很自然地和大家吃飯聊天,淨提一些孟茵不曉得的人和事。何詠安尤其和她一搭一唱,常不時引何永旭加入談話,很有暗示孟茵並不屬於這個圈子的意味。
孟茵並不介意,一樣吃得飽飽的。
筵席將散時,呂淑儀問何永旭,「暑假時我想帶世軒到歐洲去玩,你要不要一起來呢?」
「我很忙,你帶他去就好。」何永旭很不耐煩地說。
「爸,你不去多掃興。」世軒立刻不高興的說:「人家都是爸爸、媽媽全家一塊兒去旅行,我偏偏不是少了爸爸,就是少了媽媽,太不公平了。」
「世軒,爸爸和媽媽已經不是夫妻了,不算全家。」呂淑儀以深明大義的姿態說完,再轉向孟茵,「謝小姐,對不起,我兒子不懂事,亂說話,請多包涵。」
「包涵什麼呢?」孟茵微笑地說:「孩子希望爸媽陪著一起出門,這是很正常的事呀!」
「謝小姐是中學老師,很懂得孩子的心理。」何舜淵解釋著說。
「哦!謝小姐一定是個好老師羅!看起來很通情達理。」呂淑儀也笑著說。
「當個好老師是我的職責。」孟茵的笑容更大,「就像當個好母親是你的職責一樣,不是嗎?」
好爽利的一箭,射得一桌氣氛大變,如風雲變色。何舜淵和李蘊畢竟場面見得多,不動聲色,只叫管家分妥甜點。
孟茵分巡過每個人,最後發現何永旭亦皺眉看她,便甜甜一笑說:「不對嗎?大家請用蓮子羹,聞起來很香呢!」
飯後,在呂淑儀預備帶世軒出門之前,孟茵和何永旭就先行告辭了。
一出了何家那雕龍刻鳳的氣派大門,孟茵便深吸一口氣,這才察覺自己的神經繃得有多緊,簡直耗盡她所有的力氣,如今只剩下疲累和沮喪。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淑儀今天會出現。」何永旭仔細的看著她說。
「你不覺得我應付得很好嗎?」孟茵靠向車椅背說。
「你為什麼要應付?淑儀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何永旭說:「對我而言,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世軒的親生母親,這是永遠抹殺不了的事實。」她幽幽地說。
「那又如何?」何永旭回她一句。
「她影響著世軒,也就影響著我們。」她說。
「當初不也是你勸我讓他們母子相會的嗎?」何永旭的手捏緊方向盤,「我說這不是好主意,你偏不信!」
「我到現在仍深信母子天性是不能違逆的。」她忍不住說:「是我不對,我本來就不該介入你們之間,妨礙你們的破鏡重圓!」
何永旭正要啟動車子,聽見她的話,又把鑰匙拔下,白著臉說:「是誰說我們要破鏡重圓的?」
「不用誰說,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孟茵再也壓制不了委屈說:「這是每一個人的希望,包括你父親、母親、妹妹、兒子、前妻,他們對我就像入侵者一樣防範,即使是你,恐怕也只把我當作是向你前妻示威的工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