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認識兩個多月,還太早了嘛!」宛芸說。
「你是大姊,一向比較聰明理智,一定要多照顧宛莉,以後就你們姊妹倆相依為命了。」文娟心有所感地說:「告訴她,別太相信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可靠的,尤其是愈有才幹的愈無情。你沒聽過一句話嗎?『最恨多才情太淺』,我的一生就因此被誤掉了。」
宛芸不回答,只忙著清理工作。
「你和宛莉都受過教育,學有專長,不一定要結婚,反正都是注定孤獨老死,又何必受那些穿心的痛苦呢?」文娟說著,眼角泛起淚水,聲音逐漸變小。
「媽──」宛芸輕輕替母親蓋上被單。
「你總是不說話,宛莉在就好了,至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文娟看著窗外說:「想想我這輩子就剩你們兩個,我累了,也老了。」
文娟閉上眼,兩行淚緩緩落下。宛芸替她擦拭,她微微搖頭,溢出一聲輕歎。
剩下的一天,文娟都昏睡著,四周十分安靜,連同房的病人及進出的護士、訪客,都沒有平常的喧嘩。
宛芸覺得不安,一回家也不顧是夜裡十二點,就打電話去台北給宛莉。
鈴聲響了許久,宛芸靠在沙發,讓它持續催著。不知是第幾十聲,才有一個極不耐煩的男人怒吼著:「可別告訴我,你撥錯電話號碼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十二點。你又為什麼不回家?難道你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三更半夜還賴在我妹妹那兒不走?!」宛芸的口氣足以凍死一隻南極企鵝。
對方咕嚕著模糊不清的咒語,把話筒一摔,宛芸耳中傳來一記悶響。沒多久,匆匆的腳步聲,接著是宛莉急促的嗓音:「姊,是你嗎?那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你也曉得晚了?」宛芸忽然怒氣說:「你一個單身女子,這時候還有男人,像什麼話?」
「那只是阿靖而已嘛!」宛莉說。
「阿靖是誰?是你丈夫還是兄弟!他若真的在意你,就該顧到你的名譽呀!」宛芸說。
「好啦!別說這些了!他馬上就要走了。」宛莉很乖順地說:「姊,你到底有什麼急事?」
「媽想見你,要你這個週末回來。」宛芸說。
「這個週末呀?!不行耶!我要和阿靖去高雄談生意。」宛莉很歉疚地說。
「談什麼生意!你和他又不同一家公司。」宛芸完全不信。
「可是我們有一筆合作計畫呀!」宛莉說。
「你只是個秘書,計畫沒有你不會垮吧?!」宛芸稍稍和緩說:「你前兩個禮拜都有藉口,這星期不回來就太過分了。媽知道爸死的消息,情況不太好,你至少回來一趟吧?!」
「可是……」宛莉遲疑著,彷彿有人在那端耳語。
「不然你叫阿靖順道繞到台中,在醫院待個五分鐘、十分鐘也可以呀!」宛芸又想罵人了。
「不行耶,阿靖最怕醫院的味道,他從來不上醫院,說會過敏。」宛莉說。
「鬼扯蛋!一派胡言!他難道不生病嗎?他的親友都是死不了的神仙嗎?」宛芸生氣地說。
「姊,別咒人家嘛!」宛莉哀求地說。
「我告訴你,星期六早上我就到你公司逮人,這個週末你非回來見媽媽不可!」宛芸決絕地說:「不然我就鬧到你們經理室,問他為什麼三番兩次阻礙人家骨肉團聚?這種公司不待也罷!」
「好啦?!姊,我回來就是,別那麼凶嘛!」宛莉告饒地說。
宛芸掛上電話,仍氣憤難消。
她當初就不該答應宛莉上台北找工作。那五光十色的大都會,處處陷阱,連經驗豐富的人都難免失足,何況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呢?
而且宛莉一向熱情無心機。記得小時候,她總把家裡的東西送人,一頭熱地交朋友,別人使壞她也看不出來,吃了虧就回家哭訴,哭完再繼續被騙。
看到妹妹,宛芸相信人絕對是「本性難移」,有了既定的天性,命運就鎖在那條路上了,就像玫瑰的枝絕長不出百合的道理是一樣的。到宛莉一上五專,開始交男朋友,她這個姊姊更是陷入一團混亂。
即使身隔台中和台北,她也可以嗅出阿靖渾身的狼味。只是母親生命垂危,她實在分不開身,但願宛莉能在一夕之間長些智能,開竅起來!
※ ※ ※
她正夢著,一片暗影,突然滅一下,又更暗了!比深黑更黑?這是什麼理論?父親離家後,她就常作這種夢,熄的既不是燈,大概就是靈魂深處的光吧!
遠方有鈴聲響著,穿透宛芸在幽冥處的自我對話。她猛地坐起,心臟狂跳,像大禍臨頭般哆嗦。
「宛芸!你媽沒有呼吸了,醫生正在急救,你快來吧!」何太太在電話那頭說。
她抖到牙齒打顫,衣服都扣不好,爬上頂樓叫名彥,鞋也落一隻。
她狂敲著門,附近的狗都跟著亂吠。
「他媽的,叫閻王爺嗎?」名彥光著上身,只穿一條內褲,一臉殺氣地來開門。
「我媽──我媽沒有呼吸了!」宛芸一見他就說。
名彥一聽,立刻穿衣穿鞋,兩人火速離去,留下一個披著透明黑紗的性感女人,站在客廳中莫名其妙。
在出租車內,宛芸更冷,牙齒都咯出聲來。她希望哭一下,至少眼淚是熱的,但雙眸好乾澀。
「不會有事的,不是有人停止呼吸又活過來的嗎?」名彥說,不若平常的穩定。
宛芸只一徑瞪著電子鐘的綠色螢光,清晨三點三十二分。
「糟了,我忘了通知宛莉了!」她突然叫著。
「我待會兒就打!」名彥說,並加快馬力。
「難怪她今天精神會那麼好,原來是迥光返照。」她一開口,似乎便停不住。至少說話時可吐出些熱氣。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名彥急急說。
「我一直有預感,爸爸死後,媽就了了一生最大的恨事,像瀑布激怒而下,遠了,平了,然後流不動了!」宛芸輕輕說,腦中響起那首A小調第三樂章。
「宛芸,這時候別做詩,會亂了我的方向感!」名彥說,屁股彷彿坐不住。
加速的引擎聲在靜默的夜裡顯得隔外刺耳,無車、無人、無燈,如一座荒蕪的死城,只有紅綠燈明滅閃著,那光芒似比他們這輛幽靈般的車更具人性。
她永遠記得那個夜,如在陰陽界上奔馳。
他們到醫院時,醫生已宣佈急救無效。母親結束了她愛恨交集的一生,享年四十八歲。
宛芸想,母親的魂魄會真去找父親嗎?兩人在黃泉路上翻舊帳,又要怎麼沒完沒了呢?
至少她聽不到、看不見,不會再揪心地難過了。
※ ※ ※
那是一個小小的葬禮。母親的親人,關係疏又路途遠,只寄來奠儀,來弔唁的大半是母親生前的同事。
宛莉的朋友來了幾個;宛芸則因大學一畢業,就全心照顧母親,什麼人都沒有聯絡,在場最忙的是名彥,他事事包辦,像兒子般送終。
母親的遺體火化後,她們姊妹回到家中。哭得紅腫的雙眼,看世界似不太相同,每樣東西彷彿都被浸泡過,浮腫又褪色。
客廳裡只有靜靜的往生咒梵唱聲,燭煙在靈堂前經繞著,母親在照片中的凝視顯得很茫然。
她們大半的時間就是折冥錢,簡單的是元寶,複雜的是蓮花和紙鶴,這令她們心情平靜不少,角落已堆了不少她們的「作品」了。
兩人都是一身黑衣,頭夾白紗。宛芸是直直的長髮,習慣紮起,露出一張秀氣淡淨的瓜子臉;宛莉及肩的發則燙成外卷,愛哭的眼下有窩,愛笑的唇上揚,看來明朗活潑。
她們並不像,只有在轉頭的瞬間,找到眉眼間的相似。
宛莉忽然想到什麼,由皮包拿出一疊錢說:「這是阿靖拿來的,他叫我們要節哀順變。」
「他既然和你那麼好了,為什麼不親自來祭拜媽媽呢?」宛芸淡淡看一眼說。
「算命說他今年流年不利,忌婚禮和喪禮,所以就不來了。」宛莉不安說。
「醫院會過敏,婚喪禮會倒霉,我沒見過這麼怕死又囉唆的男人。」宛芸冷笑一聲說:「他大概連自己的婚禮都忌諱吧?今年忌,明年忌,永永遠遠都忌,那真是個騙人的好理由。」
「姊,你又沒見過阿靖,不要把你對男人的偏見都加在他身上,好嗎?這是不公平的。」宛莉抗議說。
「我憑直覺就知道阿靖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宛芸說:「不必我偏見,他本身就是個偏見的來源。」
「他的條件那麼好,又有一大堆女孩死纏他,不花也被人說花了!」宛莉急忙說:「可是他本人真的很好,溫柔又體貼。他說認識我才明白什麼叫愛情,他的眼睛再容不下別的女孩。姊,我和他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棒,我的生命一下亮了起來……。哎呀!我也形容不出,你又沒有戀愛過,怎麼能體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