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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言妍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敏貞憑著母親留下的繡花本、自己素描的基礎和從宛青那兒得到的旗袍知識,加上天生對色彩的敏感度,小小年紀就受到很多客人的常識。

  當然,她也常看畫冊,牯嶺街的舊書攤就有挖掘不完的寶藏,國畫的線條韻味、西畫的濃郁揮灑,都帶給她無限的靈感。

  趙老闆是上海名師傅,他直誇敏貞有天分,卻不知道她的外祖母、母親都有繡莊世家的承傳,血液中有一種對絲彩世界的動心和感應。

  「還是別太勞累身體,看你最近太瘦了。」智泉仍在原來的話題。

  「她呀!有件就收,想錢想瘋了,好像怕老了沒有人養她似地。」美琴笑她,「就沒見過那麼緊張的人。」

  「敏貞無親無故的,自然會比較沒有安全感,想多存點錢也是人之常情。」智泉說。

  到了台北以後,敏貞一律說母親過世、父親失去聯絡,自己全然孤獨,大家見她年節都無家可歸,也就想信了。

  「現在沒有親人,將來也會有呀!」美琴說,「結婚之後,不就丈夫孩子,外加公婆妯娌了嗎?」

  「我才不指望那個,還是靠自己才實在。」敏貞說。

  「你放心,再怎麼樣,都有我來養你……」智朱說,一見敏貞拿白眼瞪他,又忙改口:「算我沒有講過。不過,我有個建議,你若真想賺錢,何不自己開個店呢?像你現在日做夜做,大部分利潤都歸趙老闆,你每個月還是拿那幾百塊的工錢,多划不來呀!」

  「我的目標不是開店,而是想存錢回學校唸書。」敏貞說,「聽說台北明年有一年家專要開辦,我想去念些有關服裝設計的課程。」

  「服裝設計?這還要在學校學呀?我們現在天天忙的不是嗎?」美琴問。

  「趙老闆說以後旗袍會愈來愈不興,年輕的一輩都不再穿了,我不能靠繡花縫亮片珠子過一生,所以勸我拿個文憑。」敏貞說,「況且工廠已經開始大量製作布疋,以後難保不會製造衣服,到時我們裁縫業就得改頭換面了。

  「你看看,她這個人是不是患了緊張症?說得我們全都要失業似地。「美琴對哥哥說。

  「敏貞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學徒制的確會慢慢慢慢式微,美琴,你也該再唸書才對。「智泉說。

  「我瘋了才去念,我如今只想賺錢,不想花錢。「美琴說,」我最大的心願是快點出師,返鄉去開個裁縫店,讓爸媽不再辛苦種田了。「

  「這志向更偉大了。「敏貞說:「好了,我們可以吃蛋糕了吧?「

  智朱取九來切,美琴又拿出在巷口買的一瓶汽水,三人像過節一般鬧著,直到智泉不得不回宿舍才散宴。

  「快去睡吧!別再趕夜工了。「他走之前說。

  敏貞當然不會聽話,收拾好殘羹剩菜,她馬上又坐回繡架,就著小燈泡,一針針在白緞布上穿出朵朵艷紅的緋寒櫻。

  「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美琴坐在紙門邊,吃著剩下的蛋糕,「你天天憂心,偏又不去做讓自己免煩惱的事。比如說,你可以嫁給我哥哥呀!他就快要畢業教書了,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求溫飽絕對沒問題。而且你我一起開店,多了一筆收入,就更不必害怕了。」

  「怎麼又舊事重提了?我對你哥哥並沒有男女之情呀!」敏貞說。

  「這點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個大學生,外表英俊斯文,個性忠厚老實,你怎麼會不愛他呢?在我們家鄉,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戀他,媒人婆天天來說親暱!」美琴說。

  「姻緣是天注定的,有時就是勉強不得,沒有道理可言的。」敏貞淡淡地說,口氣中有些哀傷。

  「我哥哥絕不會死心,除非你嫁給別人,否則他不會放棄的。」美琴肯定地說。

  緋寒櫻開得一片媽紅燦爛,結的山櫻桃卻是酸苦的,猶如敏貞的心境。

  如果當年不離家出走,她早就是紹遠的妻子了,但在眾人的議論圍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黃土一抔了?

  她走後,很多人會鬆一口氣,真正會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該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來和紹遠訂婚,父親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豈不太愚蠢了?

  秀裡對她而言仍是產棄糾葛的一片禁地,逃出來後往回看,自己真被夾纏扼紱得可憐復可恨,彷彿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掙扎著想看天,卻弄得鮮血淋漓。

  一到台北,她就回復了自我,把愛惡伊妒都拋開,整個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輕鬆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氣刁鑽古怪、個性孤僻執拗的敏貞,現在的她,平易近人、溫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闆和同事的喜愛,他們絕對想不到她有那麼陰暗的一面。

  為了心靈的平靜,她下定決心不再回秀裡,想切斷那裡所有的一切回憶,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老有一根細繩是切不斷的,另一端就在紹遠的手中,沉重的記憶不能斬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學,就在不遠處。

  在夜深人靜時,她偶爾還會感覺到那幽幽的口琴聲。

  都是那本歐洲畫冊惹的禍,它日日擺在小屋裡,總令敏貞想起紹遠。

  她將夾在母親繡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黃。樹王和籐羅別來無恙嗎?

  思鄉情緒如雨後狂潮,她並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個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問的是惠珍,但為了怕有人追蹤而至,她也斷了這一條音訊。

  事實上,兩年前她翻山越嶺,輾轉搭車來到台北時,第一個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開邱家,混在揀茶的婦女中,一面賺取生活費,一面想辦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廠裡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紹遠就找上門,她只來得及抓住包袱,由後頭開溜,沿著淡水河的水門,十號、九號、八號……一直往上跑,手上還穿著花布圍裙,腳上級著一雙拖鞋,一副倉惶的狼狽相。

  她沒想到他們竟來那麼快!

  她實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顧台北處處是陷阱下,獨自一家家敲門應徵。

  無人事無背景,自然是到處碰壁,所以,當有一家小公司的老闆表示缺額已補足,不過可以轉介紹她到朋友那裡時,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車子。

  那時真的太天真了,車子駛出市區,走了一段好長、好荒僻的路,敏貞仍沒有警覺,後來到了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城,旅館樹立,招牌上都有「溫泉」二字,她才慌張起來。

  後來,她才曉得這是艷名遠播、讓男人買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車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溫泉的彩霞經過,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從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隨意,不敢凡事理所當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斃。

  彩霞是來自宜蘭鄉下的女孩,五歲當養女,十四歲被賣到妓院,雖然在風塵中打滾,但直爽熱心的脾氣仍不變。

  敏貞由彩霞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對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別是學習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還能保存一顆關懷的心,讓她從不見天日的牛角尖跳脫出來,真正掌握她離家獨立後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軌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擾那不堪的過去嗎?她準備好了嗎?

  清明過後的一個休假日,敏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來的是久違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腳擠滿了低頭揀茶的女工。

  邱記茶行的招牌仍遠遠掛著,曾經豪華風光的西式洋樓似乎有些歲月的滄桑了。

  忽然傳來茉莉香,白毯似地鋪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裡茶廠前的忙碌和她老愛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開一群跳茶箱和繩索的孩子,她來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結婚了。」一個女工說。

  這倒很出乎敏貞意料之外,她問:「她嫁到哪裡去了?她還會回台北嗎?」

  「她好像嫁到龍潭,至於會不會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個女工說,「對了!她姑媽在這裡,你可以問她詳細情形。」

  「不必……我……」敏貞阻止,但對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媽,這裡人稱阿青嬸,也是從秀裡出來的,想必多少風聞她逃家的事,這一碰面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她很想從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傷了腳,想走石階又太多障礙,才遲疑幾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貞小姐,真是你!」阿青嬸滿臉驚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終於出現了!」

  「阿青嬸好。」敏貞不安地說。

  「這兩年你到底在哪裡呢?你家人到處打探,特別是馮家的大兒子紹遠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來問呢!」阿青嬸說,「你是在我這裡跑掉的,我總覺得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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