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別生氣嘛!算我錯了,好嗎?」惠珍太久不見敏貞,差點忘了她翻臉不認人的脾氣,有些話題尤其危險,例如馮家。
敏貞知道自己因為壓力太大,變得有些喜怒無常,這樣遷怒到惠珍身上是很不公平的。於是,她也道歉,盡量擺出笑臉,只談台北的事。
「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出現在你宿舍的門口呢!」敏貞告辭前說。
「那最好啦!我還等你介紹工作呢!」惠珍說,「你台北有當官的叔叔,有開醫院的姨丈,還有你阿爸的合夥人,怎麼都比我好!」
「他們不見得可靠,還不如靠自己呢!」敏貞說。
「你呀!真是不出門的大小姐,一點都不知道民間疾苦。」惠珍半開玩笑地說:「在外沒有朋友,可是處處艱難呀!」
「我還是覺得靠自己才妥當。」敏貞有所感地說。
她婉拒了丁家人的陪伴,獨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路遠路陡她都不怕,就怕碰到馮家的人。
後山捷徑需經馮家樹林,她是算準他們一家老小都在鎮上迎財神看熱鬧才敢來的。
白瓦屋在一排樹後,她盡量靠路的另一邊走。儘管屋內無人,她仍視它為猛獸,因為太過小心,一輛拖著竹排的牛車經過時,她竟嚇了一跳。
跨過士路上轍痕交錯的坑洞,竹林在望時,突然有人在後面叫她;聽見那聲音,她如遭電極,不願意回頭。
沒有錯,是紹遠!他不是在茶行忙初五開市嗎?怎麼偏偏又在這鬼地方冒出來了?
「敏貞,你要回鎮上嗎?」他走過來,「正好我也要回去,我可以載你。」
「不必了,我自己有腳。」她繼續往前行。
「何必這樣呢?」他擋住她的路,「你以前又不是沒有坐過我的腳踏車。」
那是他們還上高中時,他總是在清晨載她去車站搭公路局的車。如今他們都長大了,眼前的他,已留長的頭髮邊分,稚嫩之氣完全消失,成為英挺健壯的男人,而她即將要稱他一聲姊夫。
「以前是奉我阿爸之命,不得不坐。」她瞪著他說:「現在我有選擇權,我不要坐,你可以讓開了吧?」
「敏貞,你怎麼變成這樣呢?像一隻刺蝟,一有風吹草動就劍拔弩張。」他抓抓自己的頭髮,似乎真的很困惑:「自從我服兵役回來,你就躲著我,不給我好臉色看,我到底哪裡做錯?哪裡得罪你了?」
「你的出現就是錯誤,就是得罪!」他若要揭瘡疤,她就不必客氣,「看看你們馮家做了什麼?先是你姑姑逼死我母親;強當了黃記的老闆娘;現在又是你,利用我姊姊的感情,一心想當上黃記的女婿。這種卑劣無恥的行為,還要我笑臉相迎嗎?」
這些謾罵的話他聽多了,因此不受影響,只直接問:「你反對我和敏月結婚嗎?」
「何只反對,簡直是痛恨。」他的面無慚色令她更氣憤,「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敏月,你只是藉著她來達成自己的野心,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敏月?」他問,目光逐漸銳利。
她微微一楞,當然不能告訴他是偷聽的,她反問說:「那麼,你敢對天發誓,你是真心愛敏月的嗎?」
「在我回答之前,你能不能先解釋一下,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他靜靜地問,因為太靜,在這寒冷的二月天,竟像是要劃破空氣的霜鋒。
她原就領教過他的狡儈,但從沒有像被套在圈圈中般無法動彈。她不曾愛過,又怎能形容愛或不愛?而且世俗的愛情定義,對他那不受道德管束的心,如同一場笑話,說了又有何用?
他等著,用雙眸緝住她的心神,她極力掙扎,想找一個不受他嗤笑的方式,終於說:「如果敏月不是黃家人,沒有財產和地位,你還會娶她嗎?」她以取巧來險攀奇峰,並沒有針對他真正的問題。
他大可拒絕回答或胡謅一通。但是他答覆了,眼睛眨也不眨,答案十分簡短:「不會。」
沒有猶豫,沒有修飾,那麼坦白無情,敏月情何以堪,竟愛上這種人面獸心!敏貞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氣得手在顫抖;而紹遠只是看著她,毫無悔懼的冷然,彷彿他的所做所為都是義正辭嚴,不需要一點愧疚。
「你實在太卑鄙、太可怕了,該下十八層地獄!明明不愛敏月,偏要答應娶她;明明是貪我家財富,偏要裝做仁厚,我徹底瞧不起你!」她狠狠地罵他,幾乎失聲。
「你瞧不起我,這早就不是新聞了!」他面具般的臉孔終於碎裂,整個人不再冷靜,對她一字一句厲聲地說:「但有什麼用?你阻止得了嗎?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了!你父親要我娶敏月,我能說聲不嗎?我若說一個不字,大家會說我不識抬舉、忘恩負義,連老闆送上門的女兒都敢不要,我在秀裡鎮還有立足之地嗎?」
「不要把罪過推到我阿爸的身上,說得好像是大家強逼你似地。」她嚷回去說:「這一套說服不了我,你從頭到尾根本只為馮家,一個佃農千方百計地要攀附我們黃家,由你姑姑開始,到你父親、你叔叔、你弟妹和你,就像一隻隻嗜血的寄生蟲,全不顧別人的死活!你們這樣不擇手段地追求財富,難道都不受良心的譴責嗎?」
他面色鐵青,向前跨了一步。他從未如此生氣過,狂怒如猛獅,毛髮幾乎要豎立起來。她知道那些話擊中他的痛處,也以為他要傷害她了。
「是的,我追求財富地位,想脫離貧窮,過更好的生活,這難道有錯嗎?」他的聲音由喉嚨中擠出來,沒有預料中的暴跳如雷,只像一層薄薄的冰,字句踩在上面,不時發出龜裂的嘎嘎聲。他又說:「我問了也是自問,對不對?因為你根本不懂!你一出生就在富貴人家,從小錦衣玉食,不曾凍過餓過。你不知道三餐不繼的滋味,不知道飢寒交迫的痛苦,你不知道為了幾粒白米飯、一隻雞蛋或一雙鞋子,我們要付出多少代價!不!你不懂的!你只是住在金屋銀屋中,每天吃飽穿暖,再用你那雙尊貴的手來指責我們這些在生存邊緣掙扎的人。你說!到底誰才是不顧別人的死活?」
他的怒氣如颶風,刮得敏貞幾乎站不住腳。他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握著,強把她拉到竹林,陰陰地說:「你挖過筍、劈過竹子、撿過竹葉,再走兩小時的山路背去賣,弄得手腳肩膀傷痕纍纍嗎?當然沒有!」
他接著把她拖到白瓦屋前的空地,對著一口井說:「你曾在冬天早上五點,用凍死人的清水洗全家大小的衣服嗎?我姑姑和妹妹從七歲就開始做這份工作,她們凍到手裂開流血還是得洗。但她們算幸運了,因為沒有被送去當養女或賣到妓院,否則會更淒慘!」
他又指著一片蕃薯田說:「你看看,那就是我們這種人的主食,由新鮮蕃薯吃到蕃薯干,一年四季不斷,你變得了嗎?但那卻是我們的命,秋後下霜,我們一早就要澆水防它結霜,常弄得沒鞋穿的腳凍出一條條血痕,你嘗過那種滋味嗎?」
「放開我!」她的震驚麻痺消失,開始感覺到手腕的劇疼,「我要回家!快放我回家!快……」
「回家?你難道不想看看我們這些寄生蟲的家嗎?」他一使勁又帶她進白瓦屋內。
一陣陰暗襲來,裡面是一般農家的簡陋擺設,混著草葉和雞豬的味道,香案上幾張馮家先祖的畫像冷冷地瞪著她。
「來看看拜你們黃家施捨所蓋的白瓦屋,是不是比你家的工人房還不如?你要不要看以前我們住什麼房子?」
不顧她的掙扎,他帶她穿過廚房,來到後面一座半塌的茅草屋,屋內放著各種農具,還算乾淨,但寒冽的風由牆縫鑽進,危危顫顫的很不牢固。
「我想你是沒辦法在這裡過上一個冬天,更不用說睡到半夜,屋頂塌下,雨水嘩嘩傾注你一身的慘狀。」他終於放開她,人擋在唯一的入口處,目光灼灼,毫不留情地說:「是的,人生本就不公平,有人餐餐魚肉,有人無一頓溫飽。但有誰能說,我們窮人家沒資格上進,沒資格追求榮華富貴,過個像人樣的生活呢?如果是你,你不會抓住第一個能使自己不再受苦的機會嗎?」
敏貞一輩子沒受過那麼大的驚嚇,她一向嬌慣,即使是戰爭空襲及年幼失母,都有許多人在一旁保護她、安慰她,她初次感到真正的隔絕孤立,面對的又是瘋子似地紹遠,他不再客氣忍讓,幾乎是要把她從安全的地方狂打下來。
她強迫自己不落淚、不害怕、不辭窮,但嗓音出奇沙啞:「你……你們要金錢財富,可以……但何必要招惹黃家和我姊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