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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言妍

  唉!敏月仍是沒有變,總那麼容易便放下心事、進入夢鄉;雖同是一母所生的姊妹,自己卻注定是要對月歎息的那一個了!

  次日大喜,黃家一大早就忙碌熱鬧,以備中午的迎娶吉時。

  敏貞一直都在姊姊身邊,看她化妝穿衣,輕盈精緻的白紗襯得她美若天仙。

  迎親的轎車準時到來,鞭炮聲中,秀裡被擠得水洩不通,好像年節的大拜拜一樣。

  未來的姊夫叫劉文耀,因為禮多儀煩,敏貞一直沒有機會和他正式認識,不過他看起來文質彬彬,和敏月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事實上敏貞自己也很忙,許多外地親友看到她都很訝異,不免問東問西,她後來乾脆躲在角落,不想搶了新娘的光彩,結果差點去踩到紹遠。

  最初她還以為是哪個無禮男人貼她那麼近,毫無顧忌地碰觸她的背部和手臂,回頭一看竟是他。

  「你還好嗎?」他低聲問。

  「很好。」她挪開一步,左右看看說:「你不要老跟著我嘛!」

  「連說一下話都不行嗎?」他又問。

  「你明知道不行!」她幾乎用唇語說。

  新娘要出門了,有人拿著竹篩撐著。大家圍在店門口,有歡喜、有不捨,敏月放下面紗,遮住了略紅的眼晴。

  敏貞往前走兩步,看紹遠還在身後,便有些生氣。

  「待會兒我在樹王那兒等你。」他說完這一句,才站到另一邊去。

  又一長串的鞭炮聲中,迎親的車慢慢駛離。炮放完了,車遠去了,大家仍在興奮的情緒裡,只不過多了幾分歉唉。

  「敏月真好命呀!」每個人都帶著賀喜的口吻說。

  由姊姊就想到妹妹,那些難得見面的姑嬸又把注意力放在敏貞身上,她四年來的行蹤又得要重說一遍,道不盡的解釋和感慨;等她能脫身時,已是一段時間之後了。

  她藉口要整理衣物,一溜煙跑到西廂院。那滿山的枯樹和淺淺的溪流,彷彿都比記憶中的小而凌亂,她曾拿來習畫的柚子樹,葉已落盡,只留殘枝。

  除了她,大概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地方了。

  往山裡的路好走許多,像是有人曾披荊斬棘清出一條小道來,感覺不再恐怖陰森。

  她沒走幾步,就看到在山坡上等著的紹遠。

  「我以為你不來了,正想下去找你呢!」他笑著牽住她的手說。

  「大家都圍著我說話,走不開嘛!」她藉著他的手力躍上一塊巨石。

  「回家的感覺還好嗎?這兩天我一直擔心。」他邊等她邊說。

  「是你半強迫地要我回來,還擔心什麼?」她說。

  「你老說往事多沉重,又說沒準備好。鼓勵你回家,對我而言也是冒險,你知道嗎?」他停在一棵樹旁看著她說:「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比想像中的好。人生並沒有你以為的崎嶇困難,對不對?」

  敏貞笑而不答,逕自往山上走,一棵樹似熟悉又陌生。

  紹遠追了上來,手攬住她的肩說:「你不覺得隱瞞我們的關係沒有必要嗎?」

  「我卻認為這還是一顆威力不小的炸彈呢!我們還是讓大家先適應我的歸來吧!」她改變話題,「這條路似乎比以前乾淨多了。」

  「為了找你,我們清過幾回。紀仁叔和我還走過一次古道,那可真荒涼難行,你膽子也太大了。」他說。

  「我那時候滿腦子要離家,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叫我再走一遍,恐怕也沒勇氣了。」她笑笑說。

  樹王和籐蘿似乎是一下子跑到眼前的,又給敏貞有初見的驚艷。一切像有變,又像沒變,樹王依舊,如傘般的蒼綠,籐蘿也仍是纏綿地依附著,白蝶花展翅,一些連枝、一些落土,星星斑斕。

  「它們還沒有急著把對方吃死呢!」她張大眼說。

  「你好像一直希望它們有一方會落敗?」他揚眉問。

  「這不是最後的結局嗎?」她說,「我記得你念過一首山歌給我聽:入山看見籐纏樹,出山看見樹纏籐,籐生樹死纏到死,樹生籐死死也纏。不是樹死就是籐死,我沒想到它們會維持那麼久!」

  他將她攬近,兩人面對面,他輕輕地說:「傻瓜!那是一首情歌,代表至死不渝的愛情。無論樹死籐死,都貴在長相繞,生死都隔離不了它們。我在四年前念給你,就在暗示我對你的心意了,你明白了嗎?」

  「原來你那麼早就處心積慮了!」她紅著臉說。

  「我真巴不得此刻你就是我的新娘,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畢業!」他說著,就輕吻她的唇。

  新娘?像敏月那般美麗和幸福嗎?

  要當紹遠新娘的人太多了,這位子會是她的嗎?母親生前說她命苦,彷彿在朦朧之中,早看見女兒的許多業障。

  宜芬?此時此地敏貞問不出口,只有推開紹遠說:「我們該走了,免得大家又以為我失蹤了。」

  他戀戀不捨地放開她,兩人沿著小徑下山。

  一陣山風拂過,抖擻著林子,樹王吼動一下,幾朵白蝶花離籐飄落,劃出一段優美的舞姿,再靜靜棲在泥上。

  天彷彿剎那間暗下,幾股陰晦之氣又升騰起來。

  第七章

  春茶剛忙完,玉滿又一次中風,敏貞幾乎每週六一上完課,就趕回秀裡幫忙照顧,幾個星期下來也相當疲累,人幾乎瘦了一圈。

  這期間她很少看到紹遠,畢業在即,他忙得天昏地暗,連週末也不得閒;他們的相聚都在台北,偶爾在秀裡碰面都假裝客氣,只靠眉目傳情。

  而這幾次見面,紹遠都提到訂婚的事,他準備就在畢業典禮完的那天晚上向哲夫表明。

  離之前回家的日子也近乎半年了,但敏貞仍不習慣。黃家不同,她也改變了,親人依然親,但老有一層隔閡。他們待她,一會兒如客,一會兒如有前科的犯人,總之是生疏小心,好像怕一個不對勁,她又有什麼驚人之舉。

  她的離家出走確實曾給保守的黃家帶來很大的衝擊,二小姐的名聲只是愈傳愈壞了。既定的印象比所預料的還難以突破,雖然敏貞盡量在待人接物上平和溫柔,笑容比從前多,但還是被人另眼相看。

  「你太敏感了。」紹遠總是說。

  她其實最在乎的是馮家。她對秀子姨、紹遠的父母,都是前所未有的恭順有禮,對紹遠的同輩手足也刻意親切,但他們總很有默契地站在一段距離之外,讓她想表現誠心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一定會接受你的。」紹遠一臉的樂觀。他什麼事都說得很有把握,所有困惑憂慮在他明朗的分析下,都成了庸人自擾。

  端午剛過,天候漸漸熱了,地氣、人氣都蒸散著。下不了床的玉滿變得不耐焦躁,半邊麻痺了的臉老是憤怒著,而她嘴裡雜念的也都是些罵人、不快的話。

  敏貞好不容易哄她午睡,才能搶時間換下髒的床被,待再鋪上新的時,又發現櫃子已沒有乾淨的床被了。

  到主臥室找不到秀子,她順道繞往書房,才要掀門簾,清楚的談話聲傳來,「紹遠的婚事」幾個字將敏貞釘在原地。

  「你提了?紹遠怎麼說?」哲夫的聲音。

  「當然願意啦!」秀子回答,「宜芬那女孩又漂亮又聰明,人見人愛,紹遠的頭殼又沒壞,怎麼會不要?」

  「可是我和紀倫問他,他都藉口推托,好像沒興趣的樣子。紀倫還罵我,說我霸佔他不放。」哲夫說。

  「他是覺得宜芬還小嘛!他一向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秀子說,「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他多照顧宜芬,在學校天天幫東幫西,宜芬沒有一天不找他,能說兩個人沒有感情嗎?」

  敏貞伸手扶住牆,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處於一種不願事情複雜化的心態,她一直沒在紹遠面前提起宜芬,但她不是沒想過他們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科系,朝夕碰面的可能性。

  可她能怎麼辦呢?這場戀愛她始終談得被動,都是他來找她,而她有意隱藏,所以,除了她的住處和秀里外,她對他在其他地方的活動情形十分模糊,也不曾用心。

  紹遠和宜芬天天見面?他照顧人的能力可是一流的,宜芬不愛上他才怪!

  「紀倫想在紹遠畢業後就把這女婿先定下來,才好將紡織廠的擴張權交給他。」哲夫接著說:「邱家的栽培又是我們比不起的,跟了紀倫,紹遠又可以更上一層樓。」

  敏貞再也聽不下去,她踏著沉重的腳步轉身要走,秀子突然打開門,表情十分驚詫。

  「我……我幫阿嬤換床單,找不到乾淨的,所以來問秀子姨……」她直覺地說,但很不自然,臉色很差。

  「哦!我收在房裡了,馬上就去拿。」秀子立刻說,聲音有些尖銳,沒有平日的笑容。

  敏貞機械式地在熟睡的阿姨身邊整理好被褥,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呆坐。宜芬的事她早有預感,可是紹遠想和自己結婚的意願那麼肯定,甚至信誓旦旦,他又如何去處理邱家的厚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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