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貞!是你,真的是你!」先衝出來的是敏月。
幾年不見,敏月彷彿更嬌美了,她的臉豐盈白嫩,頭髮高高梳起,幾絲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姊姊。」敏貞輕輕叫著。
「你終於回來了,我太高興了。」敏月握著妹妹的手說,一雙眼也浮出淚水。
「我是來參加你的婚禮的。」敏貞想擠出一點笑容。
「我們進客廳再說吧!」惜梅說。
一方藍色簾布擋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裡熟悉的味道立刻襲來,古老傢俱、壁鐘聲、牆上的長劍、昏暗的燈、從她出生就熟悉的種種氣息,都沒有因她離去而消失。
「敏貞呀……」
這一聲來自最寵她的祖母。敏貞看到那危危顫顫、拄著枴杖的老人家,撲通就要跪下,祖母卻不顧一切要摟她。
「我的孫呀!我以為死都見不到你了呀!」玉滿哀哭地說。
「是孫女兒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貞撐住祖母,發現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軟癱了,心裡更酸楚,說:「我早該回家看您了!」
「阿嬤天天念你,擔心得頭髮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廟去燒香,我們祖師廟的師父都被求怕了,總希望你能平安歸來。」敏月一旁拭淚說。
「有沒有通知朱家?還有在茶廠的哲夫呢?」玉滿趕忙說:「快告訴他們,敏貞回來了!」
「都派人去了。」現場比較冷靜的紀仁說。
接著大家互訴別後種種。敏貞因為太激動,逃家後如何謀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專諸事,大都由惜梅代為敘述。
突然有人掀開簾布,哲夫大步走進來,看見幼女,不禁楞在原地。
敏貞望著兩鬢雙白、有些發福的父親,怯怯地叫:「阿爸。」
面對這容貌脾氣都像極亡妻的女兒,哲夫再也不管平日的威嚴,兩三步走來,沉痛地說:「你終於想要回家了?當年你就不該糊塗離家,你這一任性,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嗎?」
「你還怪她?當時你若不是那麼凶、那麼嚴厲,她也不會嚇得跑掉。」玉滿向前說:「你只顧著替紹遠伸冤;哪管自己女兒也有委屈呢?」
「阿嬤,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我那時還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顧前不顧後,惹了不少麻煩。」敏貞說,「離家一陣子對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長歷練對我幫助很大,也更瞭解家裡對我的愛護和忍讓。」
「你才十九歲呀!又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若有什麼閃失,要我們怎麼向你死去的阿母交代?」玉滿歎息說。
「好在一切都沒事,敏貞是吉人自有天相,看她現在多好!大家應該忘記以前的不快,好好慶祝團圓吧!」惜梅打著圓場說。
「我總算能問心無愧的去祭你阿母的墳了。」哲夫的聲音中有著感傷和無奈。
「阿爸,真對不起。」敏貞低著頭,眼眶又覺濕熱。
「回來就好。」哲夫伸出手來,輕碰她的肩說:「正好趕上送你姊姊出嫁,算是雙喜臨門了。」
四週一片止淚抽噎聲,敏貞頭一抬,看見站在靠院子門檻邊的秀子。秀子也胖了些,有了大戶太太的富態架式,她嘴邊掛著牽強的笑,眼中有著警惕。
敏貞想起自己對紹遠的承諾,便主動走向前,很有禮地叫一聲:「秀子姨,我回來了。」
「謝天謝地,我早晚求神拜佛總算沒白費了!」秀子誇大表情說,並拉著身邊兩個男孩,」秉聖、偉聖,還不叫二姊。他們常常念著你,尤其偉聖,特別想你!」
秉聖已是中學生了,身材一下子抽高,竟高過秀子;偉聖早脫離娃娃險,穿著小學制服,變成陌生的小男孩了。
哲夫又開始問敏貞在台北的事,這回仍是惜梅主講,但敏月、玉滿都來幫腔;沒多久,朱家的舅舅也來,把敏貞接走,在外公外婆前自是一番哭訴。
到夜裡十點,在玉滿房裡閒聊的姑嬸姨婆才逐漸散去,只留敏貞和姊姊、祖母同睡一張眠床,重溫幼時的舊夢。
屋外秋蟲卿哪,不似春夏的齊噪,而是冬眠前的呢喃,在山風中忽斷忽續地飄著。
因為在東廂房,後山的風哭樹嚎傳不過來,這百年祖宅竟有敏貞記憶中難得存在的靜謐。
她一斷奶就睡在這張大床上,只除了有幾年跟惜梅同床,然後十四歲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感受和遠去的童年一樣,古老沉蘊。
灰褐色的蚊帳放下,走廊的燈更模糊。玉滿的房門從來不關,所以老有些奇怪的氣流影子在月光下閃動,老人家見怪不怪,卻曾帶給敏貞許多夢魘。
她聞著棉被的滄舊味,整個床帳裡充斥著玉滿老去的氣息,像沉積己久的霉味,但卻令人有安全感。
「好懷念小時候的日子,總是聽大人說話,不知不覺睡著了。」敏月斜靠在床頭說。
「你睡得好快,常常沒聽到故事的結局就發出呼嚕聲,叫都叫不醒。」敏貞平躺著,望著深暗的床頂。
「結局有什麼好聽的,反正我都知道了,阿嬤說來說去不外是虎姑婆、白娘娘、林投姊、蜆精的故事,我都聽膩了,哪像你,即使是第一百回,還激動得要命!」敏月笑著說。
「尤其是蜆精,每次想到她的殼被藏起來,非得做人類妻子,不能回到大海時,我就特別難過,到現在我還是不敢吃蚌蜆蛤蠣類的食物呢!」敏貞說。
「就沒見過像你這麼敏感的人。」敏月說。
「阿嬤,您再說一次蜆精的故事給我聽好嗎?」敏貞轉向祖母說。
玉滿沒有回答,她年紀大,早就精神不支地人睡了。
「阿嬤這一天也累了,她難得這麼興奮。」敏月說。
「我常常想著想著就感到慚愧,對這個家沒盡一份力,倒造成許多麻煩。」敏貞說,「姊,你還恨我破壞了你和紹遠哥的姻緣嗎?」
「早就不了。」敏月坐直身體,「我只是遺憾對你說過那些殘忍的話。我當時真的太氣了,但其實心裡並非真如此想。你走後,我一直很後悔,認為是自己這些話把你嚇跑的,再怎麼說,你都是我脆弱可憐的妹妹呀!」
「不!我的出走和你的話沒有關係。」敏貞也坐起說,「我那時候本身就很混亂,才會做出一件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遲早都會離家的。外面雖苦,但卻使我頭腦清明,只是偶爾回想起誣陷紹遠哥,阻止你們結婚,就覺得愧疚,我是做得有點過火了。」
「但也救了我呀!直到你走後,我才真正瞭解紹遠哥並不愛我,他只是因為感恩,才被迫答應娶我。雖然不是你說的為黃家財勢,但也足夠教我死心了。」敏月說。
「你愛姊夫嗎?」敏貞問。
「不愛怎麼會嫁給他呢?他可是向我求了好幾次婚呢!」敏月口氣甜蜜地說,「那種感覺真的很不一樣,他的愛很誠懇、不勉強、不造作,我跟他在一起很輕鬆、很快樂,彼此信任、沒有猜忌,那是很奇妙的幸福感,所以我就很肯定他是我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啦!」
敏貞想到紹遠。她深愛他,卻每走一步都覺沉重,太多往事糾葛,令她很難信任、還不由自主的猜忌,幾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她和紹遠的幸福快樂都帶著點悲哀,像是建立在虛幻的半空中,無實地可著。
「你放心,你將來也會碰到真心相愛的人。「敏月誤解了妹妹的沉默,」事情既然都說清楚了,阿爸不會再逼你嫁給紹遠哥,他早看透他和紹遠之間沒有翁婿緣了。」
敏貞心一驚,整個人滑入被裡,假裝不經意地問:「紹遠哥有女朋友了嗎?」
「誰知道呢?他每天總是匆忙來去,事業和學業第一,大概也沒時間談戀愛吧!」敏月沒有察覺異樣,繼續說:「阿爸前幾天還說,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一個人,反而給紀倫伯佔了便宜。」
「怎麼說呢?」敏貞警覺問。
「紀倫伯一心要紹遠哥當他女婿呀!他有個女兒宜芬很喜歡紹遠哥,還為他念商學系,打算將來夫唱婦隨呢!」敏月說,「桃園的永業叔公還為之扼腕,說他孫女兒還太小,不然也要爭紹遠這個人才!」
「他還真紅呢!條條路都是躍登龍門。」敏貞忍不住酸意。
「你還認為他心懷不軌嗎?你還認為他是趨炎附勢、不擇手段的小人嗎?」敏月疑惑地問,「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他為人的光明正大,否則怎麼肯聽他的勸告,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呢?」
「我是相信他,他那麼努力,總應該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不是嗎?」敏貞發現失言,便胡亂搪塞,又說:「該睡了吧?明天你是新娘,要看起來容光煥發才行。」
「我要坐著睡,免得頭髮壞掉。」敏月又靠向床頭。
房內一片寂靜。敏貞輾轉幾次,思緒硬是停留在紹遠和宜芬身上,想再向姊姊旁敲側擊一些事,卻見她已經發出沉穩的鼻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