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永遠沒辦法瞭解你的。」美琴忽然憶起什麼,笑著說:「還記得我哥和馮紹遠第一次見面,就在這屋裡,兩人瞪得臉紅脖子粗,你還有心情在那兒繡著你的白蝶花,那場景可比電影還精采呢!」
那天純粹是個意外,好好的一個晴暖週末,他們哪兒不好去,偏偏一前一後踏人她們的陋室。紹遠知道有智泉這一號人物,表情倒沒有太大的變化;智泉則全然地措手不及,還真是吹鬍子瞪眼,把紹遠當敵人來對待。
他們兩個,一是健談、一是爽朗,本來可以成為暢談甚歡的朋友,卻因為個女人弄得像兩隻鬧脾氣的大熊,既幼稚又無聊,想到此,敏貞也不禁笑了。
突然」啵!」一聲,美琴彎下腰大叫:「完了,我的鈕扣被我繃掉了!都是你。害我笑個不停,還不快點幫我找!」
這一來她們慌忙地又尋又縫,延誤了不少時間,最後為了趕上典禮,不得不狠心破費的搭三輪車。
學校內擠滿了人潮,花傘朵朵。智泉早就引頸企盼等著,見了她們就說:「怎麼來這麼晚呢?」
「你只擔心敏貞不來,才不在乎我呢!」美琴回答。
敏貞拉拉她,很有禮貌地和高家人打招呼。
當時大學畢業是很難得的,智泉的父母都穿上最好的衣服來參加,淳樸善良的臉上除了呵呵的笑意外,幾乎沒有說一句話。
典禮在中午結束,拍照和告別時又是一團熱鬧。敏貞被當成智泉的女朋友,有幾次還被迫成對拍照,看智泉興匆匆的模樣,她也不好潑冷水。
如果紹遠看到這些照片,臉恐怕又要綠了,不過,他叨念她的事可多了,加上這一樁亦無差。
午後三點,智泉囑咐美琴送家人到台北車站搭車,硬把敏貞留下來。
他們在校園中散步,穿梭在一棟棟古老的紅磚建築之間,仍有人在徘徊照相,但已經冷清許多,有一種曲終人散的蒼涼感。
後來因為太熱,他們便找個樹蔭覆蓋的台階坐下。敏貞知道他有話說,而她自己也有一些事需要澄清。
「你真的明後天就要回家了嗎?」見他遲遲不開口,敏貞乾脆先說。
「是呀!家裡農事多,等著我回去幫忙。」智泉說,」而且我的兩個弟弟,一個考大學,一個考初中,都需要我加油打氣。」
「你還有一個妹妹不是也要考高中嗎?」她問。
「她決定放棄了,窮苦人家就是這樣,犧牲女兒,成就兒子。」他說,」像你能夠念到高中算是不容易了,而且你的言談氣質都很與眾不同,我對你的家庭始終很好奇,但你總不肯多說。」
「有什麼好說的呢?世間散離的家庭太多了,又哪說得完,只徒增傷感罷了。」她避重就輕地說,你應該慶幸自己有那麼和樂的家,又何須來揭我的痛苦呢?」
「和樂的家卻吸引不了你。」他看著她說,「我很想再問一遍,嫁給我,讓我照顧你一生,好嗎?」
她望著雙手,輕聲說:「我們為什麼要不斷重複這些話題呢?」
「因為我太喜歡你,因為我不認為馮紹遠能帶給你幸福!」他激動地說:「你獨自飄泊,需要的是安全的避風港,而不是更多的驚濤駭浪。馮紹遠不是安分的人,他本身就是浪,只拍岸不上岸,你跟著他會受苦的!」
「你對他又瞭解多少?」她驚訝智泉所用的形容詞。
「我曾經請朋友去打聽他。」他有些不安,「我一直不太信任他,老覺得他出現得很奇怪。我聽我的朋友說,馮紹遠在學校是個很特殊的人物,很受老師同學的歡迎,不但功課常拿獎學金,在校外還兼家教、闖事業;反正他是精力充沛、野心勃勃、一天當兩天用的人,大家都看準以後最有成就的必是他,還有……」
「還有什麼?」她聽得正起勁。
「有不少女同學喜歡他,把他當作偶像來崇拜,這樣的人會隨便在馬路上追起女孩子,你不覺得很詭異嗎?」他說。
她心一緊,表面不動聲色地說:「你的意思是,他有那麼多的大學女生可以挑選,怎麼會看上我這小小的繡花女工,對不對?」
「我絕無此意!」他慌亂地說,汗由臉上滴下,「我說這些,一點也沒有看輕你的意思,否則我自己也不會對你情不自禁;只是……只是,馮紹遠不是像我這樣單純老實、有話直說的人,他精明又世故,我怕你會受到傷害。」
敏貞看他急得臉都紅了,忍不住安慰他說:「你放心,你說的我都知道。馮紹遠的師長同學、你的朋友和那些女同學們,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要小心什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在視她良久,眼中有著明顯的疑惑,令她心虛地低下頭來。
「你確定?」他問,見她點頭又說:「美琴常說你讓人費解,如今看你處理感情的事,我也不得不承認了。有時候感覺馮紹遠和你很像,我是說對事情的態度、說話的口氣,甚至舉手投足,都給人相識已久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你受他吸引的原因嗎?」
「我們幹嘛一直談他呢?我比較想知道你對未來的感想和計劃。」她設法轉移愈來愈危險的對話。
「你們迴避問題的技巧也是一流,」他頓了一下說:「我昨天去找過馮紹遠了!」
「什麼?」她驚跳了起來。
「我只想表示失敗者的風度,和他做個朋友而已。」他坦率地說。
「天呀!我不是一個輸或贏的獎品,而其中更沒有什麼競爭對手,你去找他責在太可笑了!」她懊惱地說,最主要紹遠根本不知道她利用他讓智泉斷念的事,這下子又越界闖禍了!
「是嗎?他似乎不排斥我去說明呢!」他直說,「不過,我也警告他,若他有負於你,我一定不會饒恕他的!」
「智泉哥,你這樣干涉我的事,會害我很難做人呀!」她啼笑皆非地說。
「我只是怕他傷你,也順便告訴他,你雖然無親無故,卻也不是全然孤獨,至少有我當你的靠山!」他說。
紹遠聽到這些話時,表情必然很可笑。敏貞輕歎一口氣,眼前的智泉一臉俠義豪情,他瞭解他淌的是怎樣的一淌渾水嗎?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感情的世界,負與不負,外人都很難插手的。」她說。
「你怎麼和他說的一樣?他還說……」他遲疑著。
「他還說什麼?」她催促著。
「他說真正握有傷人利器的是你,注定要受罪的是他。我當然不信,你一個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子,說話聲比風還輕,腳連一隻螞蟻都踏不死,怎麼會去傷人呢?」他說,」我愈看馮紹遠愈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無論你多有把握,都要提防他,好嗎?」
「我會的。」她曉得不順他的意,他還會叮嚀到明日,「我會小心馮紹遠的。你該回宿舍收拾東西了吧?」
智泉總算結束了這段談話。
紹遠會如何想呢?這幾個月他雖然不時來探望她,但兩人都在言明的友誼範圍內,不曾逾矩過一次。這回偷偷拿他來拒絕智泉的感情,不知又會鬧出什麼風波來!
希望紹遠還有一點君子風度,就當智泉造訪的事不曾發生過,連提都不要提。
敏貞穿過窄洞,看見紹遠坐在台階上看書,就隱約知道大事不妙。
黃昏的斜陽照在他身上,形成一股金光,她細聲慢走,不想驚動他,他卻抬起頭來。
「嗨!你去參加高智泉的畢業典禮,怎麼那麼晚才回來了」他帶著笑容說。
「還吃飯拍照呀!」她反問他:「你不是回秀裡了嗎?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閒坐?」
「我就喜歡坐這位子,不冷不熱,溫度適中,等人是剛剛好的。」他起身讓她開門,卻擋住她說:「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敏貞循他的視線望去,原來的舊風鈴不見了,換上了一片片的長銅鈴,還有五彩的小玻璃珠圍繞,彷彿要應和他們似地,一陣微風吹起了錚錚綜綜的清脆聲音。
「下次只要我搖一搖銅鈴,你就知道我來了。」他笑意十足地說。
「那如果颱風下雨,天天響個不停,怎麼辦?」她皺著眉說。
「正好天天提醒你我的存在呀!」他笑著說。
「真可怕!」她三個字都用重音。
她雖然一臉的不苟言笑,內心卻很喜歡這種輕鬆的談話方式,比起在秀裡的怨恨彆扭及針鋒相對,是不那麼傷人傷己。
進入屋內,他又從袋子拿出幾個精緻的小紙包,說:「剛上市的香片茶包,味道不錯,要不要試試看?」
他說著就拿熱水瓶泡茶,一股淡淡的榮莉茶香散溢。
她輕啜一口。
「怎麼樣?」他緊張地問。
「很道地。」她在杯緣聞著茶香,假裝不經意地問:「我阿嬤、阿爸都好嗎?」
「都不錯,你仍是他們唯一的煩惱。」他見她沒反應,又說:「新竹的劉家又來催婚期,敏月還是沒有答覆,她一心要等你回去參加她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