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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言妍

  紹遠放開她,內心是極端的衝擊與掙扎,久久才說:「你的親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難以負荷的枷鎖嗎?」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裡的,只覺得離秀裡愈遠,我就愈平靜。」她擦去眼淚,緩緩說:「至少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一切。你若曾用心於我,就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行蹤,包括惜梅姨在內,可以嗎?」

  「然後繼續看著大家為你日夜牽掛操心嗎?尤其你阿嬤,她年歲已大,身體又不好……」他眉頭深皺的說。

  「我真的需要時間,紹遠哥,求求你,好嗎?」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在外的磨練多了,她竟不自覺地在他面前露出懇求狀,雙眸含著盈盈的淚水望著他。

  「你明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是得去的。」他輕歎一口氣說:「你需要時間,我就給你時間,但是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她立刻滿懷戒心。

  「別再躲避我了。」見她面色一暗,他無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當成朋友,以這麼簡單的事來交換我的保密,還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險萬分的,敏貞遲疑著,但她實在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無猜的來往只在童年,長大後就僵在永無止盡的對峙中;但他現在的要求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吸引!

  「好吧!你遵守諾言我就答應。」她微微點頭說。

  「你既然答應,就讓我請你吃一頓飯以表示誠意吧!「紹遠露出笑容。

  「吃什麼飯?」她一臉要參加鴻門宴的樣子。

  「不要緊張,就一碗麵而已。我是個窮學生,最多可以讓你加兩片肉和一個鹵蛋,這也會造成你的負荷嗎?」他又補充一句,「還有,這是我家教賺來的錢,不是黃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吃。」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這麼一說,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們要當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舊帳了,好嗎?」

  「當然!」他又笑了,「我剛剛說你脾氣沒變是錯了,你還是有些不一樣……」

  敏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兩聲,掩飾內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過傘收起,沒著小徑走回,他則默默不語,專心地當她的護花使者。

  這種局面倒讓敏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許多疑慮,對這個「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難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險的,他能觸動她的感情,成為她最隱諱的秘密。

  他們在路邊攤吃麵,氣氛還不算不錯,他談學校,她說工作,這種不涉及敏感話題的交談方式,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也只有遠離秀裡才可能發生。

  然而,兩人也變得生疏客氣了,彷彿初識者。

  飯後,他堅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隱,迷宮式的小巷更加陰影重重,一路可聽見由窗欞之內傳出的人語聲。她熟練地繞著,他愈跟眉頭便蹙得愈深,腳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園,上有一彎勾月,下有流螢點點,他耐心地等她開門。室內一目瞭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麼住這種地方呢?」他口氣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這有什麼不好?你不是說我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嗎?我想,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辭地說。

  「我是這麼說,但沒有叫你身體力行呀!」他懊惱又痛心地說:「你自幼就被人保護得好好的,幾乎可以說是捧在掌心長大的,何時吃過這種苦呢?」

  「日子雖然苦一點,但我感覺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只見我喜歡的人,做我喜歡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壓力悶得人覺甸甸的,簡單又快樂。」她說。

  「那我也被歸於你『喜歡的人』了?」他小心地問。

  「只要你是單純、不耍心機的馮紹遠,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她也謹慎的回答。

  「你還是不信任我,對不對?」他苦笑說,眼光突然被那本歐洲畫冊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時看到贈送者的簽名,語調怪異的說:「同樣的一本書,你拒絕我的,卻接受別人的,這個高智泉想必是個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禮物,談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說。

  「是嗎?」他忘神地盯著她,說:「你既然有了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個平鋪直敘的問題,卻教她愣了一會兒才說:「我已經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給別人了。」

  「可惜我的畫冊上也寫了你的名字,無法再轉贈他人了。」他聳聳肩說。

  這莫名的對話流露出一種傷感的味道。她一覺愁鬱,就想往繡架前坐,此時寶藍緞面上張著三朵桃紅山茶,嫩綠色籐蘿牽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問:「樹王和籐蘿好嗎?」

  「很好,他們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籐蘿不再囂張,樹王也不再狂肆,一個給予生命,一個給予燦爛,比任何時候都美,你真該親自看看。」他說。

  「你哪天摘幾朵來給我,我就可以判斷了。」她說。

  他正想表達什麼,紗門開了,美琴站在玄關,一看見陌生男人,嘴馬上張成O字形。她那驚愕的表情,打斷了紹遠和敏貞之間屬於極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說,這個小屋除了智泉,從沒有另一個男性出現,她自然驚訝。

  「這是馮紹遠。」敏貞介紹,「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聲招呼,再對敏貞說:「我該走了,我留下學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來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貞追了出來說:「這裡的路彎彎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嗎?」

  「放心,這點路還難不倒我的。」他笑笑說。

  荒夜送客,有一種淒清,她想到他的口琴聲很適合此刻的情境,要問他還吹不吹,他人就已經走遠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敵嗎?」美琴一見她進來就問。

  「什麼叫情敵?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過了,你不要胡說。」敏貞坐在繡架前說。

  「他也是大學生嗎?」美琴只問。

  敏貞點點頭,穿上一條銀黃絲絨,繡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鐵定沒希望了,光是英俊瀟灑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怎麼認識的?」

  敏貞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才隨口說:「今天認識,就在店門口,他來搭訕。」

  「什麼?今天才認識你就帶回家?」美琴驚叫。

  看,馬上就露出一個破綻,騙人要撒謊,還真不容易呢!敏貞一邊應付美琴一邊想,紹遠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會替她隱瞞嗎?這種隱瞞真是他對她的心,或者別有目的呢?

  她當然能感受到他對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動機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極苦。喜歡他和懷疑他,早成了分不開的皮和肉,若要扯離,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遲之苦嗎?

  美琴問累了,沒問出一個所以然,也就沒趣了,敏貞繼續繡花,腦海卻想著他們今日的重逢。

  她對美琴所說的何嘗有錯?她和紹遠是由另一個模式的相處開始,沒有任何包袱的,就僅是人海茫茫中的兩個人,只是不知道這種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呢?

  心神一分,針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達到心底,她不由得輕歎一口氣。

  第五章

  夏季蟬鳴,正是驪歌初唱時。智泉的畢業典禮,除了父母家人外,還邀請敏貞參加。

  敏貞早早就換好一身白衣和淺綠花裙,坐在繡架前等正在束腰的美琴。

  「真不公平,你怎麼吃都是二十二寸的細腰,我天天節食卻一點肉也不減,簡直氣死人了!」美琴抱怨說。

  「你已經夠瘦了。」敏貞心不在焉地說,她也有自己的問題。」我實在很不想去,今天你爸媽都會到,我怕他們又會產生誤解。」

  「你不去,我哥哥一定會抓狂的。」美琴深呼吸扣緊皮帶說:「而且我爸媽早就誤解了,他們到現在還認定你是我哥的台北女朋友呢!」

  這都怪敏貞一時太大意了,跑去高家過了幾次節,完全忘了這種女孩子到男方家的探訪,在保守的鄉間代表著某種程度的交往。

  「你哥哥沒有解釋清楚嗎?」敏貞急急的說:「那我今天更不能去了。」

  「我哥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美琴暫時忘記她的腰,問道:「你確定要選擇馮紹遠嗎?」

  這是唯一讓智泉死心的方法,他是個聰明開朗、誠懇認真的好青年,當配一個單純清白的好太太,而不是像她這樣離家出走,又充滿秘密及欺騙的女孩子。

  「我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不管有沒有馮紹遠,我都不可能接受你哥哥的。敏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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