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裡面的門簾掀起,阿春抱著一堆削短的甘蔗,想放在店前去賣。她才跨出一步,看到白霧裡的白衣君琇,竟臉色煞青,一聲尖叫,把甘蔗掉了滿地,便跌撞地衝到後頭去了。
君琇也被她嚇一跳,撫了撫心口。徐升腳步急速地跑出來,他看見君琇,臉色不比阿春好,他如臨大敵,手指向她,有些顫抖。
「你……你是……阿素?」他結巴說。
「是我,老徐。」君琇微笑說:「你忘記我了嗎?」
見她會說話,阿春壯了些膽,她躲在徐升後問:
「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當然是人,怎麼會是鬼呢?」君琇不明所以。
徐升再眨眨眼,小心地往前一步,仔細看。
「你真是阿素!」他的聲音稍稍鎮靜,「不,不,你不是阿素……。對不起,你那一年不告而別,把我們搞得一頭霧水,疑神疑鬼,到現在還莫名其妙,所以……」
君琇不想提往事,只很客氣地說:
「我是來吃拜拜的,順路經過。你們好嗎?」
「很好……」徐升不太習慣這個漂亮時髦的阿素,但他想到正霄,馬上又問:
「你不是阿素,你到底是誰呢?為什麼會代替阿素上山呢?」
君琇很後悔出來散步,她不該見徐升的,事到如今,她只有簡單說:
「一切都是陰錯陽差,我是到山上躲一群人的。」
「就是那群要找個逃家女孩的陌生人,對不對?」徐升說。
他說的必是阿祥那些人,君琇點點頭,說:
「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提。來和你們問候一聲,也該走了。」
「慢著,慢著,你不能這樣就走。」徐升急急說,幾乎擋住她的路:「你不知道,這幾年為了找你,我們想盡各種辦法,好不容易你出現了,我怎麼能放你走!」
「你找我?為什麼呢?」君琇有些意外。
「不是我啦,是陸老弟。」見君琇不解,他立刻說:「陸老弟就是徐平,他的真名叫陸正霄,大陸的陸,正氣的正,雲霄的霄。他找你找瘋了。」
陸正霄,原來這就是他的真名,君琇百感交集,無法言語,他不是不見她嗎?
為何又找她?
「邱專員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陸老弟對你很內疚,他原不是要這麼做的……」
徐升試著解釋。
「那他要怎麼做?」君琇把聲音中的期盼藏住。
「他是希望你拿了那三千塊,找個好人家嫁了。」徐升說著又覺不妥,吶吶接著:「錢
還在他身上呢。」
這和邱專員所說有何不同?可惡的徐……不,可惡的陸正霄,君琇所有委屈、羞辱、憤怒又冒出來,她用所有的教養忍著,冷冷地說:
「你告訴他,錢是阿素的,我不要。嫁人的事不必他操心!」
「可是……」徐升說。
他想表達的是什麼,君琇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小航擺著胖胖的小腳,由騎樓奔向她的懷中。
「媽媽。」他叫著。
「君琇。」君誠由後面趕來說:「我們該出發了,否則天黑前鐵趕不回台北。」
徐升瞪大眼看著她,又看著小航,十分吃驚地說:
「你兒子嗎?」
「對。」君琇忙說。
為了怕徐升看出小航和正霄的相似,君琇不敢看他,在心虛中匆忙告辭,像逃難似的。
回到台北的車程,她大都閉著眼,假裝困乏,其實內心翻騰不已。
陸正霄,她一直念著這名字,多適合他呀!他現在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呢?她剛才應該問徐升的,以後小航對父親好奇,她也有更多的數據。
不,她不想知道,不想見他,更不會去拿那筆錢!
他以為她是誰?賣身的妓女嗎?
陸正霄三個字,只合她詛咒怨罵用而已,君琇恨恨地想。
※ ※ ※
正霄很快就適應教書的生活。他年紀輕又到過美國,所言所論都是新的,加上他的外表及口才,很自然就吸引一些崇拜者。
台灣正在西化,大學生們愛看的是費裡尼的電影,愛聽的是貓王和披頭四的音樂,愛談的是沙特、卡繆及存在主義。
正霄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卻感覺到代溝。二十歲時候的他一心只想從軍救國,哪有時間去討論哲學和人生的複雜問題呢?
連愛情,他都是晚到二十九歲才開竅。
對這一代,急於想闖出頭緒又漫無目標的年輕人,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或許真正對生命茫然的是他自己。
住在何禹家對面,不會孤獨,卻有不便。每天他都被文麗叫去吃晚餐,飯後就要和文綺聊一陣,想拒絕都不行。
「沒找到阿素,我真的沒心情。」他屢次對何禹說。
「我知道。又沒有人逼你,和文綺做個朋友,聊聊天,有什麼關係?」何禹說。
問題是,文綺和他愈熟悉,就愈想闖入他的生活。
正霄後來乾脆就泡在圖書館,不到深夜不回來,倒成了有家歸不得的人。
中秋節的晚宴卻逃不掉。文麗在幾天前就交代,正霄想,在場的尚有一些軍中老友,人人都攜家帶眷,他這一晚一定不好過。
黃昏時分,他才到家門口,文麗就像等他很久似的,由對面叫著:
「別進去了,現在就到我家。」
「至少讓我看看信箱吧!」他笑笑說。
他走到院子,信箱內有晚報,還有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是來自碧山的徐升。
徐升很少寫信,除非有什麼重大事件。他急忙拆開信讀著:
正霄吾弟大鑒:
提筆寫信,是要向你報告有關阿素(假阿素)的消息。
兩星期前碧山大拜拜,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店門口,不是鬼也不是精,而是真正的一個人,打扮的像都市小姐,非常漂亮。
她果真是那群陌生人要找的女孩子。我費了一番功夫,找到了空屋的主人陳忠義,他母親是阿素的奶媽。
我陪了幾瓶紹興老酒終於打聽出阿素的身世,她是台北的富家千金,本名叫楊君琇。當年因為逃婚才跑上山,誤打誤撞到我們的計畫裡。
說穿了,也沒什麼奇怪,對不對?
還有,阿素(楊小姐)已經結婚了,並且生了個兒子。丈夫看起來年輕有為,開著一輛轎車,想必生活幸福美滿。
楊小姐說,三千塊她不要,嫁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讀信之後,你有沒有鬆一口氣?從此你不用再內疚,可以安心地去結婚了吧?到時務必寄喜帖給我。對了,附上楊小姐的住址,以便你要親自確認。
敬頌 台安
兄 徐升謹上
正霄一讀再讀,愈看愈心寒,直到尋獲阿素的喜悅完全被沮喪所取代。他臉色蒼白,連書本和報紙掉了一地都沒有察覺。
原來她叫楊君琇。君琇,君琇,他反覆叫著她的名字,這才配合她一身特殊靈秀的氣質呀!
但她怎麼結婚生子了?她根本是屬於他的!
他如何能鬆一口氣?如何能安心?多年來,他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妻子,現在發現她嫁了別人,心怎麼能安?
如果僅是內疚,他為何要苦苦的,不死心地找她呢?
他失望、傷心、忌妒、憤怒。他的心一下像在冰窖,一下像烈火燃燒,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幾乎要發狂!
文麗見正霄一直不來,派文綺來叫人。文綺一踏進門,沒注意他臉上的異色,便說:
「你在忙什麼?人都到齊了,就等你一個呢!」
他呆看她一會,忽然說:
「告訴何大哥,我有急事,不過去了!」
他折起信,推開她就衝了出去。
文綺沒見他那麼魯莽過,東西散了一地,大門忘了鎖,還撞她一把。這不像是正霄的為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否則他不會衝動失常至此!
她得快點去和姊夫說!
※ ※ ※
君琇竟住得那麼近,都在留公圳邊上,離他不過咫尺!他手上捏著徐升的信,仍嫌不夠快。沿著圳水和一路的綠樹垂枝,他又乘公車又搭三輪車,過石子路渡水泥橋,在窄巷中穿梭。車伕「吱」一聲煞住車,對他說:
「到了!就是這一棟。」
他站定一看,嶄新的五層樓公寓,黑色雕花欄杆。信上說是三樓。
二樓陽台擺了一排盆景,盆和花都是小巧精緻,正是君琇的風格。他幾乎確定她就住在這裡。
「君琇!君琇!」他在心中狂叫著。
他真想按鈴,真想直接闖進去。但她有丈夫,這一出現,不就毀了她的一切嗎?
可是今日見不到她,他也不願離開!
他怪異的舉止及過久的留佇,引起一些路人的懷疑。他慢慢走到附近的小公園,坐在椰子樹下的木椅。
天漸昏暗,明月升起,團圓夜,他卻在此一人淒清。不是自找的嗎?
但他非見君琇不可!
公寓的門又開了,第五次,出來了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他緩緩站直身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個女人。
君琇!
即使隔一段距離,光線不明,他仍可感覺她特有的氣質。是君琇!她朝公園走來,愈行愈近,微弱的路燈下,他可以看見她依然白皙美麗的臉孔,以前紮起的卷髮,如今嫵媚放下,淺黃及膝的束腰洋裝,更顯出她的高貴清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