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琇一直沒說出她失蹤時的遭遇。怎能說?她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簡直是丟臉!
也許是太過激動,手緊了些,懷中的小航動了一下。
小航呀,她當年的選擇。選擇生下他,選擇撫養他,也選擇了終身不嫁。
望著那依在她胸前如天使般的臉孔,才過三歲生日的小航,慢慢脫去嬰兒的圓滾,愈來愈像他的父親。粗直的眉、挺立的鼻樑、有神的眸子、薄薄的唇,笑起來簡直是徐平的翻版。
「小航的爸爸一定長得很英俊高大。」惜梅不只一次說。
「聰明機伶,像個外省孩子。」福嫂的評語。
不管小航像誰,在醫院第一眼,她就深深愛上他,把他當成她的寶、她的命。
因為小航,她才沒有被不甘及怨恨毀掉。
夜漸深了,福嫂走過來說:
「抱進去吧!不然會感冒的。」
君琇將小航放進小床,又不捨地望了好久才離去。
福嫂正在廚房燉補品,收音機播著「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十八相送,牆上也掛著凌波和樂蒂的劇照。
這部梁祝前年在台灣上演,引起盛況空前的黃梅調風潮,連不太懂國語的福嫂也看了好幾遍,每次都哭濕好幾條手帕。回到家天天唱「梁兄啊……」、「英台妹……」,還真學得字正腔圓。
君琇只去看一回,就不敢再去。她自己就是一出悲劇,哪有多餘的淚為別人流呢?
她唯一比梁祝幸運的地方,是有這麼多愛她的人支持她,絲毫不因她未婚生子而看輕她。
最初一年她住在惜梅家。父親來過一次,聽到她的事,罵一些難聽的話,表明將她逐出楊家,從此斷絕父女關係。
君琇不在乎。
第二年君誠為她爭取母親留給她的遺產,雖比原來少很多,卻也夠她買一間公寓,幾年不愁吃穿。
去年君誠和父親大吵一架,自己出來創業,就住在君琇這裡。君誠看準台灣電器未來的一片好景,雖然現在沒有人用洗衣機,電視、冰箱每百戶不到二台,電話也每百戶只有一具,但他相信以後都是家家的必備品。
他在惜梅家認識了馮紹遠,一個青年企業家,兩人相談甚歡,一拍即合,分別到日本的NEC電器學技術,打算創出屬於台灣的品牌。君琇受他們熱沈的感染,成了他們的秘書、會計兼打雜,日子也充實起來。
這個家是熱鬧的,離惜梅只有幾步遠,惜梅探孫般天天來,她的三個兒子和讀大學的君諒是小航最愛的舅舅。連秋姨也不時帶著新玩具、新衣服來寵小航。
「不論你爸爸怎麼凶,我都會來的。」秋姨說:「我也當過未婚媽媽,你記得嗎?」
君琇慢慢能體諒秋姨從前的苦境,內心的芥蒂也消失了。
她應該是快樂的,不是嗎?但她內心仍有那麼多填不滿的空虛,讓她不時覺得哀愁,來一聲長歎。
「歎氣會減短壽命的,歎一次少三分鐘。」福嫂端來一碗中藥,「趁熱喝吧!
我加了幾塊排骨,不會苦。」
「我又不做月子,怎麼老煮這些東西?」君琇說。
「你太瘦了,我們鄉下人是生一個壯一個,手粗背厚,你是愈來愈單薄。現在大少爺又把你累成這樣,不補行嗎?」福嫂振振有辭說。
君琇知道她不喝,福嫂又可以訓一大串,只有忍著吞下去,嘴裡滿是澀味。
「你呀,年紀輕輕就愁著一張臉,女人不出嫁,又帶個小孩,就是不正常。」
福嫂又舊話重提,「我看那個馮先生長得一表人才,人可靠又會賺錢,配你是剛剛好。」
「福嫂,你別亂湊對,下次馮先生就不敢來了。」君琇說。
「男未婚,女未嫁,他也喜歡小航,有什麼說不得?奇的是偏偏沒有人想到這個主意。」福嫂說。
「他無意,我也無意,想到也沒有用。」君琇說。
「我本以為你是天下第一怪人,結果馮先生又比你更古怪,一個有才情、有事業的男人,幹嘛三十歲了還不結婚?我真的愈來愈不瞭解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福嫂說。
正談著,和女朋友約會的君誠回家,臉上掩不住的興奮之情。
「曉莉的爸爸答應投資了。」君誠一進門就說。
「太好了,你的准岳父願意出錢,爸爸一定也會跟進。」君琇開心地說。
「可不是。加上紹遠在中部籌的資金,惜梅姨家的土地,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君誠說:「我現在就打電話到桃園給紹遠。」
君誠忙他的公事,福嫂繼續說:
「說到桃園,我才想到。再過二個星期,碧山大拜拜,我要回去一趟。」
說到碧山,君琇心一緊,表面很鎮定說:
「你也該回家看看了。這些年來,為了我,你哪裡都去不成,連你兒子女兒都吃醋了。」
「吃什麼醋?同樣是吃我奶長大的,你還吃最多呢!」福嫂說:「我還情願跟你,自由自在,不必受媳婦和女婿的氣。」
「有你,是我和小航的福氣。」君琇說:「這次你就多玩幾天,不必急著回來。」
「我哪放心得下?所以我只住一晚。」福嫂說:「要不是新房子蓋好了,忠義一直要我回去看看,我還真懶得跑。」
君琇明白,福嫂是說來讓她安心的。對碧山,她有太多回憶,她的歡樂及痛苦都在那裡發生,有關徐平的一切,或許永遠要成為一個秘密了。
第八章
大拜拜是在週末,福嫂收好行李準備出發時,小航吵著要跟。君諒一時興起,想回幼時住過的地方看看,君誠乾脆充當司機,自告奮勇要送他們南下。君琇就在這半推半就的情況下,未經細思,又回到了碧山鎮。
當她遠遠看見荒霧溪時,就察覺到一種不同。溪道稍偏,寬處變窄,窄處變寬,連入鎮的大橋都重新敷上水泥。像胖了腰身,穿上新衣的姑娘。
幾家鋪子沒了,幾家店新開張,車站也都換了樣子。
因為大拜拜,附近鄉鎮的人潮都湧進,把小小的市街擠得水洩不通。紅彩紅燈、七爺八爺、豬公比賽、鞭炮亂響,使君琇原以為會有的感傷情緒都沒有出現。
滄海桑田,人事易變,時間不停留,過往種種的執著突然變得可笑。
小航愛新奇,對什麼都有興趣。即使旅途勞累,他也不吵不鬧,知道捺住性子,仔細觀察。君琇很清楚這種個性是遺傳誰。
君誠和君諒沒有見過這場朝拜似的場面,玩得比孩子還興奮。
福嫂的二個兒女都到齊,和隔壁的小嬸阿枝一起辦桌。君琇幫忙洗碗燒湯,在山上三個多月的訓練,使她一下就俐落起來。
「君琇小姐手腳還真伶俐。」阿枝很訝異說。
「我也不知道哇!」福嫂說「我以為她只會讀書記帳而已。」
為了不繼續這話題,君琇忙問:
「我記得山上有一個林場,現在還有嗎?」
「早關了!」阿枝說:「就因為前年那場颱風嘛,人都離開了。」
君琇一愣,手上的碗差點掉落。
「多虧你照顧我們的祖厝,否則地基都要不見了。」福嫂說。
「都是親戚嘛,照顧是應該。」阿枝說:「碧山人習慣互相看來看去。像幾年前君琇小姐的爸爸派了一些壞人來,我們就很保密,不但警察來查,連雜貨店的老徐都來問。」
「老徐?」君琇一驚,再顧不得了,「他問什麼?你又說什麼?」
「他只是問那些人來自哪裡?找的是誰?我當然都沒說。老徐是好人,但他是外人,我不想給君琇小姐添麻煩。」阿枝說。
君琇鬆了一口氣。旋即想,老徐為何要問?他懷疑了什麼?不,他不可能聯想到的。
那夜極端疲憊,君琇聽蛙鳴蟲叫,徐不平的影子才掠在心頭,她就進入夢鄉了。
「阿素,該起床燒飯了!」徐平擁著她,在她耳旁輕柔地說著。
她想留在他懷中,捨不得他的溫存。但他要趕林班的車,有這麼多事要做,再磨蹭一會就遲了。不捨也要捨。
她趕緊坐起來,冷冷的空氣,方白的天色,身邊沒有徐平,她才發現是一場夢,一場逼真的夢。
她又躺下,只剩輾轉,只餘惆悵,再也睡不著。
吃完早飯,她那種夢裡的心情一直徘徊著。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她把小航交給福嫂,自己出來遛達,似乎想在走之前好好再將碧山看一遍。
人潮退去,彩飾拿下,碧山回到原來淳樸的風貌,又比較像她記憶中的樣子了。
清晨,因昨日的節慶狂歡,一向早起的鎮民都睡晚了。遠方的山脈隱在迷濛裡,與天化成一片蒼茫的白色。那種白漸漸下移,到溪床、到屋角、到野地,沒多久碧山就罩在一層濃霧中了。
霧使人迷失,她竟不知不覺走到徐升的雜貨店門口。她原本一直避開這裡,現在似有一種力量將她推過來。
她站在半開的木門外,看著無人的室內。
一陣風飄過,吹散她及肩的卷髮,純白有浮暗花色的連身長裙輕擺著。她不想驚動任何人,打算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