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柔的任性到今天霍毅才看清楚。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曾經如何地傷害過他,他是多麼痛恨她這樣搖擺不定的折磨。
她的美貌、她的一顰一笑,再也不會動搖他了,不知怎地,霍毅的腦海裡,出現的只有悅悅,她的專情、她的笑語、她的多言、她的高見,刻苦、冒險、大膽的悅悅,已佔據了他的心。
「碧柔,不要再說這些,都過去了。」霍毅面無表情地說。
「不!沒有過去!那種感覺一輩子都不會過去的。霍毅,我記得你求我不要嫁霍楚,你要我在成親的那一天,到碼頭和你會合,一起到英國去。我太膽小,我害怕改變,所以我失約了。你還怪我嗎?」
「我忘了!」霍毅簡單地回了碧柔,心裡不禁想起悅悅最愛笑他說這一句話,還深刻地點出他的個性,到現在他還在訝異著悅悅的慧黠。
「不!你沒有忘!你沒有!不要這樣對我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碧柔現在的心情,好像一觸即發的炸藥一樣。
她踏下床,一個箭步上前,像打沙包似的猛力拉扯和擊打霍毅,披頭散髮的像個失心瘋的女人。
「碧柔!你冷靜點!」霍毅終於忍受不住,抓住了碧柔的手。
霍毅霎時放開了碧柔的手,碧柔退後一步,回過了神,訝異自己失控的行為,她頹然坐回床榻,倒在枕頭上抱頭痛哭。
「碧柔……」霍毅終不忍心。
「沒有用了!沒有用了!」碧柔將頭埋在枕頭裡無助地嗚咽。
霍毅將手探在半空中,又漠然放下。
須臾,碧柔聽到門輕輕靠上的聲音,她知道霍毅離開了房間。心裡知道霍毅真的變了,與她共處一室的時間連多一刻都不願意。
突然間,地上一樣東西吸引了碧柔的目光。
是一張揉得發縐的薄紙,黑字紅印泥透在上頭,一定是和霍毅拉扯時掉落出來的。
碧柔無意識地拾了起來,想要將縐折處攤平,再還給霍毅。
可是上面的幾個字引發了碧柔的好奇心,不禁仔細地攤開看。
「這是——這是個賣身契。」碧柔將紙拿正了。
「小女林悅悅賣於鳳冠樓,銀人兩訖,永不反悔。立約人,林德元——鳳冠樓。天啊——悅悅是霍毅從青樓裡買來的——妓女。」
碧柔緊掩著嘴,讓自己不要呼出聲來。
霍然間,碧柔瞪大含著淚水的雙眼,唇邊終於露出了一年多來的第一抹笑意。
第9章(1)
一連串複雜的喪葬事宜和禮俗終於告一段落。
霍毅不知怎地學會了抽煙,在夜裡和悅悅溫存後,總會點上一根。
看著白煙吞吐、飄飄繞繞的盤旋在悅悅雪白、凹凸有致的身軀上;緊握著他手臂的纖纖小手,長長的睫毛扇啊扇的露出嬌懶的困意……霍毅就愛這樣端詳著她,他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了這小東西。
黎明漸漸破曉,月光已經敵不過地慢慢隱退。悅悅習慣早起,翻了個身,用另一隻手探尋霍毅的闊肩。
「你沒睡?」看見霍毅嘴上還叼著短短的煙屁股,斜斜地掛在嘴角邊,悅悅訝異。才一夜間,他下巴就長了短鬚,赤裸的上身展現著壯碩的肌肉,在激情後閃著油光;這時候的霍毅,脫去了文人的氣質,好像鄉村的野夫般,有股渾然天成的粗獷、和掩不住的懾人俊逸。
「嗯——」霍毅回頭送給她一個充滿暖意的微笑。
「你一夜都沒睡,一定又在想心事。這一次我不問你了,如果你想告訴我,你就會說,我永遠都不會聽膩的。」悅悅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帶著一股嬌嫩的稚氣,霍毅百聽不厭。
「我知道,你也說不膩的。」
「你笑我話多?」悅悅輕輕用食指點著霍毅的胸肌。
「我喜歡。」霍毅抓住了她的食指往嘴上送。
悅悅抿著嘴,故意不再說話。
霍毅將上半身靠近悅悅的臉。悅悅看見了他深黑的瞳孔裡頭彷彿有著跳躍戰慄的火焰。
悅悅將手擱在他的頸子上。兩人四目交會,就這樣如此靠近,彼此呼吸著彼此呼吸的空氣,怔怔地看著對方眼底的對方。
感受到她身子發出來的溫香,霍毅歎了口氣說道:「人說美人窩,是英雄塚,一點都不錯。」
「那麼英雄的懷抱,是美人的陷阱了,一旦投進去,美人也變成了最平凡的女人了。不過真不好意思,你是英雄,我可稱不上是個美人,所以害不了你的。」
悅悅不知道,現在的她美得令人窒息,這一個多月來,悅悅被養胖了不少,豐腴的身子和嫣紅的雙頰、紅潤的嘴唇和清朗的氣色,此時的悅悅好像是破繭而出的花蝴蝶,怎麼都掩不了她渾身散發的美艷和光芒。
「悅悅……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要永遠擁有你,我要在每天的清晨醒來,都能看見你、觸摸你、擁抱你。」
「我本來就是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在這裡等你。我知道你在想你大哥、在想革命的事、在想離開家到南方的日子不遠了。可是我只想現在,我不知道——就好像貧窮的人,似乎從來就不會把明天想的太遠,只要醒來,還在呼吸,就有希望。如果還能飽餐一頓,就快樂得像神仙一樣了。」
「難怪你現在一副很快樂的神情,你真容易滿足。」霍毅促狹地笑她。
「有你,怎麼不會?」悅悅笑得開心。
一陣靜默,他們享受著彼此的溫情。
「這幾天南方的弟兄托人送信來。」霍毅知道早晚要說的。
「就是在喪禮上來的幾個年輕人?我看見你和他們在後苑裡說了很久的話。」悅悅抬頭問。
「嗯!他們是來通知我,年初要在南方策劃兵變的消息走漏,所以我要先到蘇州和弟兄們會合,秘密集會,要將計劃提前在年前——這是個機密,任務以前,我不會和家裡有任何聯繫,免得讓朝廷捉到了把柄——不論這一次的兵變成功或失敗,我都會想辦法回來。」
「所以我們不會知道是什麼時候,只有等——」
「或許三月半載就回來了,或許——」或許人鬼殊途,永遠都等不到……霍毅心裡想著,不願說出來。
悅悅為了不讓霍毅看見她發酸盈淚的眼,只有緊緊埋進了霍毅的胸膛。
霍毅攬著悅悅,讓她聆聽他炙熱的心跳聲。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感受到悅悅的背脊輕輕顫抖著,連她及腰烏亮如雲的長髮,都顯得悲傷地纏繞著霍毅的手臂和身體。
許久許久——
「霍毅!霍毅!我錯了,我不是容易滿足的人,只有今天可以擁有你,怎麼足夠?怎麼足夠?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住,可是我真希望你能放棄革命,原諒我這麼說,我知道我應該支持你的,支持你的理念,支持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又想自私地希望你為我留下來,不要管什麼勞什子的革命了,就讓中國沉淪毀滅好了,起碼我們可以在一起。男人有崇高的理想,女人有的不過是最簡單的希望。我愛你——霍毅,我愛你,我的心都給你了,我會等你回來,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回來把心還我,我才會再活轉過來。告訴我——說你會平安回來,說你會毫髮無傷的回來——」悅悅枕在他的胸前,不住地低喃飲泣。
「我會的!我會的!現在我有一個為我期盼的人,說什麼我都要回來——」
雖然霍毅沒有說愛她,可是悅悅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愛意。她全身發軟地任霍毅將她攤在手臂上,她聽見霍毅的呼吸變得急速。
他托住她的雙頰,吻掉了鹹鹹的淚水,雙手在她身上任意遊走,他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輕訴。「別哭!別哭!我的悅悅,我會回來,等我回來——」
霍毅的父母和姥姥知道了霍毅即將離開,個個都張大嘴震驚得啞口無音。
原本他們以為年後霍毅夫妻才會離開北京城,可是霍楚死了,照禮俗,凡事起碼要順延到喪期的百日後才可行。他們原本還希望在百日後替霍毅和悅悅舉辦婚禮,想不到霍毅竟然明天就要先行離開。
霍老爺震怒之餘,還是拿霍毅半點轍兒都沒有。霍毅從小就獨斷獨行,難怪霍毅的娘說他是個離經叛道的人。
霍老爺怎麼會不知道兒子就是革命黨人,送霍毅出國後他就後悔沒有先為他娶房媳婦,好後繼有人,想不到逼出來的結果,他自己卻在英國先斬後奏成了親。看著霍毅四處為革命奔走,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表面上,像是全中國最不願改變的頑固守舊派的人;但在金錢上,他暗地裡還是一直在支持著革命。
惟一讓霍毅家人放心的是,霍毅放了悅悅在家裡等待,如此一來,就不怕霍毅不回來。姥姥和霍夫人時常低聲竊笑地觀察他們小倆口的濃情蜜意,時常期盼著有什麼好消息傳出來,所以對霍毅的請求,也就原諒和安心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