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我有一位表姊就選在月圓之夜自殺。」
郭冰巖的眼神已極冷,如今更似凍住了。
「是嗎?」
「騙你幹嘛?而且她是為了一個非常可笑的原因,那麼義無反顧的結束自己的生命,使我想忘也忘不了。」元寶太寂寞了,所以逮著一個人就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
「我表姊的閨名就別提了,我只能告訴你,她有傾國傾城的容貌,
纖合度的身子骨,性情柔順、舉止嫻雅,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簡直稱得上十全十美,連我第一次見到她,都很不爭氣的目瞪口呆!
「唉,她好似仙女下凡,美到連女人都無法嫉妒她。我們家族的長輩們都斷言她的未來不是貴妃也是王妃,私底下,還悄言只有她配當皇后呢!
「我表姊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價,所以,她更苛求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須完美無瑕,有時會覺得光是坐在她身旁『觀賞』她品茗的優雅動作,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總之,在她身上,絕對看不到任何不雅的舉動。終於,在表姊十七歲那年,宮裡傳出皇帝選妃的聖諭,駐守此地的陳大人迫不及待的將表姊舉報上去,果然,宮裡派人來『驗收』表姊的美色,我家族那些長輩們少不得重重賄賂官員一番,以免重蹈王昭君之覆轍。
「那天,宮中大人端坐在大廳,表姊由丫頭們簇擁著,輕移蓮步的走進大廳,只聞得滿室生香,驚歎的抽氣聲此起彼落,當表姊盈盈下拜,那幅景象美如圖畫,一切都如預期一般的盡善盡美。」
「眼看就要功德圓滿,全族人都等著拉我表姊的裙帶一齊飛黃騰達,說時遲那時快,表姊突然 突然 打了一個噴嚏!當著達官顯貴的面,她打了好響好響的一個噴嚏,還流出了一管鼻水。」
說到這裡,元寶歎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也在遺憾費盡心機之後卻又「功虧一簣」,要不,如今她也是一名皇親國戚。
唯有郭冰巖仍無動於衷。
「那又如何?」誰不打噴嚏?
「你不明白這事的嚴重性嗎?」元寶驚愕而沉重地看著他。「我表姊的完美形象就這麼毀於一旦啦!而且是在那麼要命的時刻。」
「她從來不打噴嚏也不放屁?」
「開玩笑!她是仙女下凡塵,怎會做出不雅之事?」
「天仙下凡歷劫,也是從凡人做起,一樣要吃、喝、拉、撒、睡,一樣少不了病痛,怎麼可能一輩子不打噴嚏又不放屁?」郭冰巖一點也沒察覺自己不知不覺中說了好多平常不會說的話。「令表姊就為了當眾打一個噴嚏而自殺?」
「對啊!」元寶想笑,又感到心酸,家中姊妹眾多,她最喜歡的卻是表姊和默嬋。「如果只是小小聲打個挺秀氣的噴嚏,事情或許尚可補救,可偏不是,那聲若雷鳴,又流不一管鼻水,整個畫面都被破壞了,唉!表姊自己也想不開,當場便哭著掩面而去,當晚便自盡了。」
惋惜的氣氛使兩人有短暫的沉默;然後,金元寶和郭冰巖同時開口--
「表姊好可憐哦!」
「那種女人死了就算了!」
更久的沉默。元寶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誰死了算了?」
「令表姊。」
「你說什麼呀!我表姊那麼可憐,你不同情也罷,還說出這樣過分的話,你果真是冷血動物!」
他眼中閃過一絲怒芒,臉上的神色仍是沉著不變。
元寶毫不退縮地迎接他的殺人視線,「你殺人殺多了,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冷面冷血冷心肝,不是冷血動物是什麼?」
「一個人連打噴嚏的自信都沒有,的確是死了活該!」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冷、很厭惡。「自我要求完美,通常是沒自信,害怕一個不雅的動作會招來惡評,進而自絕於人世,活得這般痛苦,不如死了算了。」
她驚訝地聳聳眉毛,顯然沒聽過這樣的論調。他們大家不是惋惜表姊的傻,就是埋怨表姊毀了他們的希望;有人哭得肝腸寸斷,有人捶胸頓足咒罵老天爺開他們一個大玩笑 卻沒人想過,表姊之苛求完美也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而她身邊的人都是幫兇。
「是這樣的嗎?」元寶苦笑道。
「我告訴你,皇帝自己也會打呵欠、打噴嚏,睡覺還會打呼,放的屁也很臭。」
「你亂講!」她尖聲道。
這個人是立志毀掉所有偶像的完美形象嗎?
「我親眼看過,千真萬確。」
「怎麼可能?皇帝住在皇宮裡,不可能被老百姓看到他醜陋的一面。」
「進了皇宮,自然可以看清楚皇帝的醜樣。」
「皇帝請你進皇宮?我不信。」皇帝和殺手,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
「你不信是對的。皇帝沒請我,是我自己進去的。」
「你 」她張口結舌。真難得,嘴尖舌頭快的金元寶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騙你的。」
聽他的口氣不像在說謊,而是不願再深談下去,似乎有點懊悔失言。
事關皇家忌諱,元寶也寧願那是謊言。
「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人家信口開河,把我當三歲孩子耍。」她哼聲道。
「很好,我就跟你談點正經的。」他毫不動容地說:「你這顆漿糊腦袋裡,記得住你生命中的重要日子嗎?」
「誰是漿糊腦袋?」元寶大大的自尊心小小的重挫一下。「本小姐的記性一流,不會忘記任何一個重要的日子。」
哦!你不會嗎?郭冰巖想著,冷漠地注視著她。「今天杭州城出了一個大笑話,金乞兒嫁閨女,五小姐卻不見了。」
「啊!」元寶低喊著,慌亂地揉揉前額。「我忘了!我被你囚禁,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夕。」她囁嚅道:「難怪,我看今晚的月色很不一樣,怪怪的 」
「月色根本不怪,奇怪的是你。」郭冰巖面罩寒霜,看起來更加沒人味兒。
「你在生什麼氣?這不是順了你的心,達成你的目的嗎?」她忍不住尖刻地回答:「好啦!你總算讓我爹出了一次大醜,理該高興才對。」
他有什麼好高興的?本該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他的新娘卻連今天是迎親的日子都不記得,可見得她確實想逃婚,沒有待嫁的心情。
「可憐的老爹,他此刻一定為那一斗『得而復失』的明珠猛掉眼淚。」她出聲同情,聽起來跟幸災樂禍也沒啥差別。
「你就只想到這點?」
「不然還有什麼好想的?」
他冷哼。「誰娶了你誰倒楣!」
「反正那個人不會是你。」元寶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難不成你要我可憐那位成了杭州笑柄之一的新郎倌?很抱歉,本姑娘對男人向來沒啥同情心的。」
「這點,我早就領教過了。」
「啥?」元寶驚訝地盯著他,冷笑道:「你在說笑!我是你的俘虜,沒有行動自由,且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做出使你不敢領教的事?」
「可想而知。」
「你光用想的就把我想得這麼『不敢領教』,足見你欠缺理智,不可理喻。」
「你罵我?!」
「不!我在告訴你一個事實,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過分的老羞成怒。」她吊兒郎當的,還對他甜甜一笑。
他報以冷笑--天啊!他居然也會笑,可他笑得還真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你膽子夠大,只不知--命夠不夠長?」
她倒抽了一口氣。她知曉,他想取她性命是易如反掌。
「我不怕你。」她吞嚥一口口水。「我的脖子夠長,砍起來想必乾淨俐落,只希望你把刀子洗乾淨,不要將前次殺人的污血留下來弄髒我。」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又憑恃著什麼?
夜深了,林梢有風低吟。
郭冰巖沒有言語,只歎息一聲,便走了。
冰塊也會歎氣?元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他為什麼歎氣呢?是感慨她舌尖嘴利,不得不敗陣而去?
「不會吧!那個人豈肯低頭認輸?」元寶的自信心還不到自大的程度,也知答案是否定的。「那麼,他究竟為什麼歎息?」
思量了好半晌,她依然抓不住線頭。
她沒去想,不過是一聲歎息,竟值得她費心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的懸掛在心頭。她沒去想,這才是真正可議之處呢!
真個是:不言不語,一段情懷,都在眉間。
她的牙咬得很緊。
姬水柔看著,感覺有點兒恐怖。
「慧凡姊!」水柔是清醒人,害怕會出什麼岔子,一顆心懸吊得緊緊的。
一剎那間,那冷凝著冰火的雙眼竟滾下兩滾淚珠兒。冷彗凡驚訝地拭去那淚珠,舉手在面前端詳著,彷彿奇怪著手心那濕涼的感覺是什麼?真的是淚嗎?她一瞬也不瞬的凝望著,無盡地思量。她看不見自個兒眨動的眼睫毛像沾了露水的羽翼,根根都濕潤了。
這份傷情,這份悲酸、惹人憐憫的傷情,深深打動了在一旁觀看的姬水柔的心。而這份曾被冷慧凡深深隱埋的情傷,竟是這般輕易且脆弱地被挑起--只不過耳聞郭冰巖與金元寶說了半天的話--她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清楚那兩人間都聊些什麼,結果,冷慧凡便呆在當場,至今不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