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問菊沒想到結果這般駕人,她沒有得到一點快樂,反覺得心酸、悔恨與害怕。一個她陌生的好看紳士默默將溫厚的兩個大掌搭在寶玉雙肩,寶玉彷彿知道來人是誰,原本緊握而舉在胸前的雙拳緩緩鬆了,無力的放下,靜靜的說:「如果這是我的報應,也未免太慘了。」那聲音比嚎哭更令人心酸。
「夠了,寶玉,夠了,忘掉從前,解脫了吧!」
「二哥!?」
十餘年來,兄弟倆頭一回毫無嫌隙的望進對方眼裡,繼而緊緊的擁抱一起,阻擋在他們中間的女人已不復存在,從今而後又是好兄弟。
「謝謝你,二哥。」
韓寶玉說完他一直想說的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問菊凜然他這一走是不再回頭了,從此相見更無因?叫他麼,置己身自尊於何地?原以為乾枯的淚水不由又湧了上來,情思複雜,愛恨交加。除此之外,她有種說不出的迷亂感,對週遭發生的事情似乎不能真正確知。
她終於止住了抽噎,抬起頭發現那位好看的紳士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你就是韓仲節先生?」
「是的。」韓仲節鎮定中有幾分不知所措。
「你還有事嗎?」
「有幾句話不與你解釋一下,我良心不安。」韓仲節不看她,自顧道:「麗凰聽到的只是一部分,所以她完全弄錯了。小姐,我也是個男人,柔娃若真是我的骨肉,即使上法庭我也要和寶玉爭取到底。可惜不是。」方問菊不敢置信的眨眨眼,他到底在說什麼?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她滿腦子混亂迷惑,足足費了一分鐘才鼓起勇氣聽下去。韓仲節似乎也需要勇氣,停了好一會才說:「寶玉會讓你懷孕,可見你在他心目中份量不輕,我有必要同你分辨,……我那一雙兒女是我和我太太在英國領養的。」
「不!」方問菊無意識的嚷著。
「回憶有時是一種毒藥。我很愛我現在的太太,過去的陳年舊夢對我來說已經隨風消逝,沒有必要刻意捕捉不放,不是嗎?」
韓仲節第一次正視她。「小姐,為什麼你不能信任寶玉呢?」搖搖頭,走了。方問菊為之膽寒。?那間,她已明瞭自己才是始作俑者,親手毀了她與寶玉之間的可能性,僅僅數分鐘的報復快意卻換來對愛情的犧牲。如今她還留下些許什麼?所謂復仇愚行的代價竟是如此昂貴!此刻,韓仲節的話語又自她腦際響起:「為什麼你不能信任寶玉?」或許她真的不曾放心的把自己交給他過。如今她明白了,自己在等待的同時,他應該也在期待她溫柔的一顆真心,只是她害怕總有一天被?棄,自慚配不上他出眾的儀表,所以不敢信任他,像個戀愛十次的浪女一樣自私的只愛不施。
我真蠢,為什麼不相信他,為什麼等不及他來向我解釋?我自許要做個成熟獨立的女人不是嗎?因何還這般幼稚?是我沒信心,是我太笨了!方問菊深切自責。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挺之,她已親身體驗沒有事實根據的幻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掉入痛苦的泥沼,或許這便是她未來生活的課題。現實總歸是現實,讓幻想留在夢境中吧!人總得長大,「如夢似幻」可以丟棄了。
※※※
韓寶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子開回家的,沒有出車禍真是奇跡。
少傑自三樓窗口確定車子的顏色,跑下來在二樓起居室等待著,終於叔叔上來了,瞧見他,臉色卻異常的凝重,目光也冰冷遙遠一如穿透北極海而來。「少傑,是你把柔娃從這裡推下去,為什麼?」
少傑陷入極端的恐懼,四肢不禁抖了起來。
「叔……叔……我……不是……故意……」
「真的是你?」韓寶玉迅速的拉著他進入他的房間,砰地關上門,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揪住少傑的衣領,緊緊扭絞著,惡狠狠的說:「柔娃做錯了什麼,還有我這個父親,輪不到你來欺負她。」
「不……不是。」少傑困難的喘著氣。
韓寶玉略略放鬆手上的力量。「你故意要柔娃死?」
少傑眼淚流出,這幾天他真的好害怕。
「叔叔,我沒有想要柔娃死,你要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我只瞧著柔娃蹲在那裡,心想只要她消失了,叔叔就會愛我,可以做我爸爸了,……我真的沒有置她於死地的意思,……」
韓寶玉抓住他重重摑了他二巴掌,怒吼:「一個人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消失的方法?韓少傑,我一直待你不薄,別人看輕你的時候,我鼓勵你,因為我相信你有出頭的一天。可是你卻這樣回報我,你太令我心寒!」狠狠將少傑摔在地上。
少傑嚎陶大哭。「叔叔,不要?棄我,是你答應要當我爸爸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鬼話?」
「柔娃去東京那次,你讓我睡在你房間裡,你說你有了柔娃所以不能當我爸爸,所以我就想只要柔娃消失了,我就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得到你的愛了。」
韓寶玉呆住了,坐在床沿一言不發,少傑的啜泣聲似在控訴他的毀約。他心念急轉,黯自傷神,到今天他才恍然自己是徹頭徹尾失敗的人,總是把感情的問題弄得一塌糊塗,……罷了,罷了,往事已矣,來日可追,然今後海闊天空,他要一個完整、嶄新的開始。一個驚人的計畫就在這時候決定了。等少傑安靜下來,他要他出去,警告他這是一件意外,他不要柔娃發現真有人不利於她,活在不安恐懼中是最可憐的,而且他確信膽小的少傑不敢再犯第二次。
「叔叔?」
少傑回頭膽怯的叫一聲,韓寶玉揮揮手要他走。
「你已經不小了,應該能夠明辨是非,我不想再說你了。」說完,關上房門,下了鎖。
少傑久立不動,直至明白叔叔這扇門不會再為他打開,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自己的世界。
次日,韓寶玉沒去醫院,到公司宣佈結束營業的打算,然後開始著手整頓未完的業務,準備在最短時間內做好。
以前他努力工作拚命賺錢,是想做給左家的人看,如今不需要了,他想趁著還年輕去做真正想做的事,這次,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柔娃出院那晚,韓寶玉到她房裡深談。
「乖寶──也許是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乖寶,你已經十七歲,不用爸爸每天盯著你,你可以慢慢獨立了是不是?」
「爸爸!」她發覺他今天很不一樣。
「難道你還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
「爸爸怎麼了嘛,突然說這些奇怪的話。」柔娃不安的嚷嚷。
「記得有一次我同你說總有一天我將遊學歐美,現在就是時候了。」他當女兒是朋友般的述﹛R「柔娃,我真的累了,有必要重新調整心情,我已經決定要去了。」柔娃咬唇不語,突來的訊息她一時無法接受。
「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不過,看你暑假在公司打工表現得很有責任心,我想,你是長大了,不必我再盯著你。」
「去多久?」
「半年、一年、二年,或許更久,我不知道。」
柔娃泫然飲泣,但她忍住了,她瞭解爸爸就如同爸爸瞭解她,一定發生了某件事使他整個人改換了心情,她現在不能問,不過沒關係,總有一天她會查出真相的。「您會寫信給我嗎?」柔娃知道阻止不了,只有忍痛默許。
「我會的。」韓寶玉含笑抱住女兒,心想這也是最後一次,以後不管他回不回來,跟女兒的關係將會重新定位,亦師亦友,亦父亦女。
孩子逐漸長大,他也覺悟不可能永遠當她是「乖寶」,不如趁這段日子互相重新適應、改變,雖然有點心痛、不捨,但也管不了那許多,他自己快發狂了。
第六章
親愛的老爸:寄去的冬衣收到了嗎?又將過年了,我想你是不會回來,今年這個寂寞的年不知如何打發?爸,你一個人異鄉求學,難道不寂寞嗎?我還是不懂,你在環遊世界作藝術之旅後為什麼就在美國三藩市留下來,進入什麼藝術學院,你又不是沒讀過大學,它對你那麼重要嗎?我真的很不服氣,居然被人搶走你的心。
請原諒我的無知和任性,可是不發洩一下很難受,我是那麼盼望再見到你,但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哲人說:「能思想,能領悟,能欣賞,能感受,還都是快樂的保證。」看你近兩封寫來的信,筆調比從前的活潑開朗,你修的藝術課程正對你胃口吧?你能夠再開心起來,我也很高興,一時的寂寞只好忍耐了。
家裡一切都好,大小平安。我的功課逐漸加重,所學的也更難,道揆建我找去同一家補習班,口碑不錯,我已經報名上課,所以寒假也不得閒。奶奶說你出國前為我在郵局存了一百萬,真是感激不盡,我這麼大了,大伯二伯拿錢給我真教人窘死了,沒父母在身逆的孩子真可憐!二伯為了能陪伴爺爺奶奶,接受中興大學的教席,如今我勤於向二伯和伯母討教英文,我有個計畫(當然必須你點頭才行),聯考後結合堂兄弟妹、道揆、清屏他們一塊去國外自助旅行,如果少傑聽話,我也會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