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畫家我知道,叫王棟。」其中一位客人說。
「對。」宋問笑望花靈一眼。「我本人認為,他畫得最好的是人物,尤其美女畫更是一絕,可是他不輕易示人。」
「那也得有美女模特兒讓他畫啊!」
「聽說他的太太就是一位大美人。」宋問的笑容含有太多的溫柔。
客人想買王棟的畫,被宋問婉言拒絕,請他南下至某畫廊尋找有無王棟的作品,愈是得不到的愈覺得珍奇,財大氣粗的客人硬是看中眼前這幾幅,糾纏不清,花靈看的心煩,走了出來。
在對街的咖啡屋坐了半小時,宋問匆匆趕來。
「看人家爭購你丈夫的畫,你怎麼反而走了?」
她不知道。如今她最不想聽的就是有關王棟的事。
宋問以為她的沉默是無言的詢問,淡淡的微笑浮現他唇端,說道:「老實說,我很欣賞他,也很羨慕他,他是極少數能兼顧理想與市場的藝術家。有些畫家一身窮骨頭,目無下塵,曲高和寡,生前固然默默無名,死後更未必能像畢卡索一樣博得千秋盛名。我認為還是像阿棟這樣的人比較可愛,不唱高調,讓藝術走入生活,不離群眾太遠……」
她懷疑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宋問停止了滔滔不絕。
「怎麼了?沒興趣聽?」
「不是。」花靈把托腮的手移開。她不是任性的人,不能直截了當請人閉上嘴,何況人家在稱讚她的丈夫。
「花靈,你從不曾要求我為你講解油畫、欣賞油畫,看情形也不像是阿棟教過你,為什麼你不能對阿棟的事業熱心一點?」
「他需要我的熱心嗎?」
「當然需要。」
「你就告訴我他在畫壇的定位吧!」
「也好。」他的口氣像在說服一個猶豫不決的買家。
「請你報喜不報憂,免得我心情沉重。」
「真是的。」他笑開了。「你放心,王棟不是三流人物。也許他不像高更或雷諾瓦那樣偉大,可是他能夠走出自己的風格,的確是了不起的人。他的畫,價格不低,卻非常好賣,我相信他將日受矚目,更上層樓。我最欣賞他的一點,就是他能畫出春的喜悅,夏的熱情,秋的浪漫,冬的冷酷,掌握得非常好,畫中的氣氛教人一見傾心。只可惜,他不肯展出人物畫,不然將大大提高他的聲名。」
這未免有點諷刺,人家愈盛讚王棟的成功,她心裡愈不舒服,愈感到自己似個外人,一點兒妻憑大貴的榮耀感也無。
「花靈!」
她笑不出來。
「你有心事,能不能告訴我?」
他的溫柔,他的心細,他的體貼入微的聲音,反而增添了花靈內心的哀傷。為什麼王棟不像他呢?為什麼他不是王棟呢?一種不滿、背叛的私心,使她拿出方才買的小玉人,送給了宋問。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的語氣一定很孤單淒涼吧,宋問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小玉人被包在他們手心,這感覺很溫暖,使花靈有勇氣往下說:「有人說,生日即是母親的受難日,為人子女反而應該在這一天做點什麼聊表心意。我父母早已不在,我準備的小玉人沒有人要。我想,你跟我一樣沒什麼親人,所以想送給你。」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滾動,聲音也變得非常可憐,這令她更加難受,怕要受人恥笑了。
「王棟呢?他應該陪你的。」他氣憤的說。沒想到他同樣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他不在家。」花靈想到有很多女人送他東西,不禁哽咽:「即使他在家,也不會希罕這個小王人。我只希望有人能珍惜它。」
宋問坐到她身邊,輕拍她的後背,這種無言的安慰多教人自傷自憐,兩顆珠大的眼淚滴落裙上,碰碎了。
「對不起!」自幼受的庭訓依然緊緊跟著不放,這番失態使人難以為情。
「不要這麼說,我們是好朋友啊!」
「朋友!有朋友真好,我一直沒什麼朋友。」
「胡說,你早有一個相談甚歡的好朋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啊!」
花靈激動的笑了,臉上也光彩起來。
宋問看她的目光顯得異樣的專心,復如癡癡,讓人家的心啊狂跳、慌亂、忸怩,是興奮,更是莫名的害怕。
這是不對的,卻又捨不得呀!
幸好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喝著微涼的咖啡,說他今天休假,決定陪她一道慶生。
花靈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兩塊小小的起士蛋糕代替圓圓的大蛋糕,她覺得那是她吃過最美味的蛋糕了。一小瓶香水作壽禮,他說買不起大瓶的,故意裝出來的可憐窮相,使花靈笑彎了腰。好開心!好開心!甜甜的香氣,有晚香玉的味道。
吃完法式大餐,宛如灰姑娘必須揮別她的王子,花靈也得回家了,等待她的也許是王棟早晨未發完的怒氣。
「謝謝你今天陪我,希望你不是在同情我。」她切切低語。
「當然不是。」他定定看了她一會,歎聲歎氣起來。「王棟真是瞎子,沒看出你才是真正的女人嗎?我--算了,我沒資格說這些話。」
宋問顯得憂鬱,還帶點煩躁不安,花霓深感罪惡,怕他因此和王棟交惡。
回家之後,她仍在回味快樂的時光,沒聽到王棟回房的聲音。
臥室內的大燈熄了,只留下暈黃的壁燈,王棟坐在床上等候。花靈拉攏浴袍的領口,一時之間,有幾分難以坦然相對。
「你回來了。」梳著頭髮,她看見鏡中人一臉酡紅。
「我一直在家。」王棟說。「中午趕回來想請你吃飯,你出去了,等待一場晚宴,你又還沒回來。你一整天都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你會特地等我,我自己去吃大餐慶祝了。」
「你今天回來的時間比較晚。」
「今天我生日。」她差點沒說「今天我最大」。
「我一直想為你慶祝。」他不滿地咕噥著。
「但你出門啦,我以為你會像過去一樣,很晚才回來。」真搞不懂,今天他怎麼突然重視起她來了?
「爸找我,公司剛開發出一種佛手軟糖,希望我提出幾個包裝設計案。」
花靈不大熱心的聽著。婆家的人跟她也不很親近,畢竟她不像王棠的妻子為王家帶來可觀的利益,她神氣不起來。
「花靈!」他湊近身。
「我很睏了。」她趕緊鑽進被裡,今天的心情她沒辦法接受。
「還好你沒說你頭痛或哪裡不舒服。」王棟哈哈笑著,搖著他的頭。「不行!你還不能睡,我等了一個下午,就是要為你慶生。」
王棟就是有這點好處,不會因為自己的一番空等待就無理取鬧、跳腳鬼吼。平心而論,他脾氣不錯,包容量也大,沒有人家說的藝術家的陰陽怪氣。花靈偷眼打量他高大的身軀,微有窩心之感,王棟早有準備,拿出放在暗處的香檳和兩隻高腳杯。
「我想蛋糕你是吃不下了,簡單的喝一杯慶祝吧!這是只在法國生產,用葡萄做的香檳酒。」
花靈不由受了感動,坐起身,舉杯和他對飲。
今天她喝的有點多了,微醺,似乎朦朧。
「你全身上下都這麼女人。」他輕觸她的臉、她的唇:什麼話嘛,我不是女人還會是什麼?花靈不客氣的瞪他一眼。
他在做什麼?吹得她耳根癢癢的,心也癢癢的。「我的小花朵,凡是有眼光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想要你,然而,你是我一個人的。」
他抱住她。噢!這狡猾的男人!
似乎是在夢裡,她模糊地想到:晚香玉,又名月下香,花語是「危險的快樂」。
※※※
一個上午,她都在猶豫該不該擦那瓶香水。
宋問在等她過去,而她是王棟的妻。
他應承為她解說「素人陶藝」如何表現出有木雕的紋理和趣味,還借了作品讓她欣賞。
是楊連科的吧!那種沒有經過上彩,呈現陶土原味的人像作品,非常古樸可愛,她很想見一見真品,宋問一口應允。
可是,她又怕見他那雙熱切的眼眸。
自上次之後,他們又在一起吃了兩次飯。以前也不是沒一起吃過飯,但味道全變了,竟有著難言的興奮期待,一頓飯可以吃上兩個小時,尚且依依不捨,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花靈不敢去想。
她不曉得他聞不聞得出晚香玉的氣味?如果他渾不知覺,她將很失望吧!他若聞出了呢?她何以面對他狂喜的情緒?她是王棟的妻啊!
為什麼猶豫不決呢?難道我已經喜歡上宋問,所以才變得瞻前顧後,似一個偷了情的女人?不,不可以!我是王棟的妻!
花靈回過神來,將香水收進抽屜。這就是答案,王棟的妻!
驀然她揚起頭髮,搖了搖,恨不能將腦中的邪念搖落,眼睛卻不期然瞟見一個男人的身影。王棟倚著門框笑睇她,瞧他那神態,怕已來了許久。
「好動人的一幕。」王棟走過來,撫弄她波浪般的發,目光卻落在鏡裡。「女人撩動長髮的姿態是最美的,波浪一般揚起又滑落,充滿了誘惑力,觸動我想將此刻此景拍攝下來,畫成仕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