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台灣。
放學時分,一所私立雙語幼稚園門口,大部分的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了,只剩下讀大班的小傑背著偌大書包,黃色的棒球帽前後反戴著,滿臉懊惱地蹲坐在樓梯上,等著那個不准自己的兒子叫她媽咪的媽咪來接他回家。
一位外籍男老師走過來,操著怪腔怪調的中文說道:「小姐(傑),這摸(麼)完(晚)了,你害(還)不匪(回)家?」
若不是在課堂上聽習慣了外籍老師的怪怪國語,小傑可能會以為老師是在和女孩子搭訕。
他雙手托腮地撇過臉去,不太想講話,因為媽咪又遲到了,她好像老是忘記自己有個念幼稚園大班的可愛兒子。
正當外籍老師要走過去問他怎麼一回事時,突然響起一陣緊急煞車聲。「吱——」
一輛蘋果綠的March車子,急速滑衝向小傑的面前。
外籍老師下意識地抱起小傑,怕他被那個瘋狂駕駛撞上了,一邊說著。「Stupid driver!」那古典的英國腔,連罵起人來都很優雅。
小傑覺得很丟臉,抬起稚氣的臉蛋對老師說: 「Teacher,那個stupid driver是我的——」
突然有人接腔。「Little aunt.就是小阿姨的意思啦!嘿嘿!」
March小車子裡走出來一位頭戴棒球帽的牛仔襯衫的俊俏男生。
外籍老師以為自己耳朵長繭聽錯了。「aunt?」他眼睛看到的明明是個uncle才對啊!難道是他的眼睛長繭了?
她隨即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小傑拉到一旁,擠眉弄眼地暗示他。
「不准在別人面前叫我「媽咪」,尤其是在忠厚老實的好男人面前,你又忘了是吧?」
小傑一臉委屈,回頭看著老師,又看看媽咪。「你怎麼知道我的「teacher」忠厚老實呢?」有點不滿地頑抗回嘴。
他就是不明白,為何班上的小朋友都可以大聲地叫他們的媽媽,而他卻不行?
他甚至連陪打棒球的老爸也沒有,雖然媽咪的邋遢裝扮經常讓人以為是個男的,但她終究是媽咪,彌補不了他對父愛的渴望。
而粗心大意的黎芝縵,根本沒注意心思細如線的兒子,只顧著回眸瞄一眼外籍老師尷尬的笑容,附嘴到兒子耳邊。「你看他笑得多忠厚老實啊!」隨即亮出一嘴比黑人還健康白皙的牙齒給外籍老師看,遮掩心虛。
「嘻嘻!」
兒子小傑卻覺得丟臉,為什麼他不能擁有一個正常的母親呢?
對面馬路迎面走過來一位金髮女孩,手裡拉著一位洋娃娃似的小女孩,一見外籍老師,隔街便高喊出聲。「Honey!」
外籍老師一見大小美女,驚喜地回應著。「Sweatheart!」立即奔過去摟住她們,分別在大小美女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小傑當然也聽到小美女叫老師「Daddy!」,露出羨慕的表情。
「Bye-bye!」外籍老師和他的家人同時回頭對他們再見。
「Bye-bye-,」小傑和黎芝縵的臉上同時露出羨慕的表情,沒精打采地向對街那一家幸福的人揮手。
直到老師一家人消失在人群中,兩母子才幹巴巴地互望一眼,同時歎口氣。「唉!」
她馬上恢復精神,也在兒子的臉頰上啄了一下,又想起剛才的話題。「總之,不准你在別人面前叫我媽咪!」
「為什麼嘛?」小傑嘟起他的小嘴。
她拉起寶貝兒子的小手,走向車子。「因為啊,我小的時候也是叫我的媽咪「小阿姨」啊。」
小傑不相信還想項嘴,卻見媽咪手撫著心口,表情很痛苦。
「媽咪,你怎麼了?」
她覺得胸口突然一個緊揪,整個心臟像被重擊一拳。
「哎呀,好痛啊!」整個人霎時失去平衡感,傾身欲跌向前,重重地趴在車門上。
小傑望著媽咪死白的臉色,再也顧不得她剛才的話,立刻驚聲尖叫。「救命呀,我的媽咪快要死掉了!」 邊叫邊哭。
她一手抓住胸口,一手扯住小傑。「不許叫我媽——咪——」
「咚」的一聲,人已經跌躺到地上了。
* * *
秋天的紐約,格外蕭瑟,滿地打旋的秋風,催黃了樹葉。
醫院,一個白色的世界,純潔而無情。
病房裡的管星宇,身體外的傷痕尚有藥可醫,然而心靈上的裂痛,卻是無藥可治,連醫生也搖頭了。
兩眼空洞無神地望著玻璃窗,任憑失魂落魄佔據腦海,幽邈深邃的眼神凝視著外面黃色的世界,倔強的臉龐映在玻璃窗上,更顯得陰鬱冷漠,一如窗外轉涼的天候。
房門咿呀而響,有人開門進來。
「「包子」,該吃藥了。」醫生建議多講些童年時光的事物來刺激患者的腦部,也許有助於昔日記憶的恢復。
小時候家裡窮,他和哥哥總頂著一顆光溜溜的大光頭,圓呼呼的,像極了巷子口王老伯叫賣的包子饅頭,王老伯有個女兒叫小紅,老喜歡調笑他叫「饅頭」,喊哥哥是「包子」,其他的小朋友也跟著叫;久而久之,他們便成了胡同裡出了名的「包子饅頭兄弟」,他記得那時候還差點休學隨王老伯學做真正的包子饅頭,總以為能吃飽喝足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憨厚的哥哥還傻里傻氣地說:「好可惜幄,「饅頭」,害你沒有真正的饅頭吃。」從小他就心疼哥的那一份憨傻忠厚,便暗自發誓一定要讓哥過幸福的日子。
後來人長大了,頭髮也跟著長長,樣子也變了,不像饅頭和包子,綽號也少用了。到紐約之後,他給自己取了個和「饅頭」諧音的洋名Mento,紀念那段童真的胡同舊歲月,也改口喊「包子」哥哥為「老哥」 了。不過,倒有一個人接了他的衣缽,那人是流蘇。
他的傾城美人白流蘇,從來不知道愛上她的男人除了「包子」之外,還有一個叫「饅頭」的渾怯男人,而他永遠也不會表達,因為他曾發過誓,要讓「包子」 老哥過幸福的生活。
躺在病床上的管星宇聽到那聲親呢的稱呼,平靜一如湖面的心頭,陡地抽搐了一下,像刮起一陣颶風,吹皺一湖春水。
那具因車禍受傷而暫時失去思考能力的腦子裡,幽幽遍遍地浮起一個印象,似乎曾經有個女孩,總喜歡那樣輕喚著他,那細膩溫柔的聲盲,像刁鑽的冬風侵入密閉的屋內來。
「「包子」你餓了沒?」
「「包子」,你還在忙啊?」
「「包子」,我去做飯給你吃?」
「「包子」,你什麼時候娶我?」
那是他所聽過最清淨甜美的聲音。
「啊——」他的兩手抓著頭嘶聲吼叫,狀似痛楚。
「老哥,你怎麼了?」回頭對著外面的護士站大喊。 「醫生,快來呀,我老哥的頭又痛了!」
醫生還沒趕來,老哥突然又安靜了,靜得像個白癡,一臉的木然。
醫生說,由於車禍嚴重撞擊上老哥的腦部,所以他的記憶狀態一直不是很穩定,偶爾會間歇性的記起某些生命裡較深刻的人事,偶爾會完全呈現像空白狀態,就像現在這樣,癡癡地望著窗外,望一整天,不吃不喝,靠打點滴維生。
管星野頹然地望著老哥,看來不管喊他「包子」 還是「油條」,都不會有反應的了。
昨天,他去協助白伯伯辦完流蘇的喪禮,人群散去之後,兩人靜靜地坐在教堂外的長椅上抽著煙,一根接著一根,沒有對話,這時候說什麼話都傷心。
一個下午他默默地抽完兩包煙,好像他對流蘇離去的哀慟與平時的壓抑都籍由那一縷縷的裊裊輕煙釋放出來。不論她生或死,對她的愛與痛都不能表達,永遠埋在內心深處。
一抬眼,驚見白伯伯河時冒出那滿頭的銀髮蒼蒼,像一夕之間黑髮變白髮。才五十初頭的白伯伯。
流蘇啊流蘇,你可知道你的離去,帶走了三個男人的心啊!一心一意愛著你的老哥躺在醫院裡,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沒有靈魂。和你相依為命的白伯伯,而今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情何以堪啊!還有一顆深藏在暗處關愛你的心,只能躲在角落獨自黯然神傷。
天快黑了,臨走前,白伯伯突然開口了,深沉的哀痛,連聲音都透著疼。
「星野,幫我把那些東西給燒了,讓流蘇帶著 ……」聲音便咽得說不下去。
他迅速把那些堆放在流蘇墳旁的畫架、畫布、畫筆及油彩料點燃,燒成一團明艷的火。
白伯伯望著跳動的火花,老淚縱橫。
他拍撫著老人家的背膀,是男人之間的慰藉。
「在流蘇短暫的一生裡,除了我這個老頭和星宇這兩個男人,繪畫就是她生命的另一個出口了,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裡,仍能優遊作畫。」白伯伯愛女之切,令他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