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猜測是對的,那我母親的野心比我想像的更大。」話氣中含著冷漠:
她對他們母子的相處情形浮上好奇,忍不住問:
「她抱過你嗎?親過你嗎?」
答案是方箏曾料想過的:
「如果我曾享受過一絲溫情,那麼大抵不會把家庭的溫暖當成一生最難達成的目標吧,並且盲目地狂戀上你。我與她之間——從沒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反而是我大哥才給了我血骨相連的情感,父母皆無法超越。」
好詭異的親子關係,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小心地問:
「你——恨她嗎?」
「不。」他搖頭:「你無法要求一個窮人貢獻出金錢,我知道她愛我的方法就只能那麼多了,我父母皆來自幫派家庭,江湖上的事情重於一切;在那樣的環境長大,誰能向他們索求連他們都陌生的東西?只能說每個人追求的理想不同。我絕不會向別人乞求眷戀;我要什麼,就得自己努力去爭取,不會因為她是我母親而以為她理所當然要給我所有的愛。」
他有這樣的思想,也難怪他在計畫事情時皆有萬全的準備工夫,光是由追求她的事件上便可看出來,她常在想他為什麼要觀望她六年才來?
除了與他兄長的合作事業要漂白為正經企業,還有什麼顧忌呢?他明白她嫉惡如仇、討厭黑道人物,所以他走向正軌,並且一一與敵人解決恩怨;而讓他父母諒解他的脫離,想必也花了一些時間。
六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不打算白白付出,所以他來到她面前,已是勝券在握、勢在必得,讓她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
他不擇手段要奪取她的心,用熱情、用恩情——並且算準了她性格中大恩不言謝卻會永銘於心的特質,利用了個淋漓盡致。所以她會覺得沒愛上這個男人會很對不起他。
會惱他的算計嗎?其實並不,如果有一個人瞭解你如此透徹,費盡了那麼多心思,對情感再愚鈍的人也會心折動容。芳心如何不悸動?
也許她沒有一般女人戀愛時該產生的羞態嬌柔,但愛他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錯過了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男人欣賞她一輩子也不會穿女裝的性格了,並且知道她的嫵媚在中性扮相中最為動人。他證實了她的愛情看法——如果男人真的愛一個女人,絕不會要求女人為他而改變,迎合他的喜好。
她一直認為,如果在相遇之初的單純吸引,造就了戀情,必定是那樣的相貌特質有其出色之處;不該在相戀愈深時,反而要求對方不斷改變,迎合自己心中塑造好的模型,然後漸漸喪失原有的特質,漸漸磨去初時單純喜愛時的悸動。到那時……愛情仍是真愛情嗎?她不以為。
輕笑出聲,她靠向他肩:
「雖然你對你母親的想法尚有可議之處,但是對你所做的一切,我仍是欣賞的,如果你打算與我結婚,我想我會同意。」
「你以為你逃得掉必然的結局嗎?」自大狂妄的口吻表示出他從不懷疑會步入禮堂的事實。
她一點也不介意這次他口中霸道專斷的決定,逸出清朗的笑,覺得心情良好,一掃近幾個月來的不確定與氣悶。
他來得比她預料的時間還晚。
她原本以為一星期前他們自綠島回來後,她那獨子必然會來興師問罪,但沒有,一天等過一天,風御騁的時間只分給方箏與石敬馳。
這孩子打算長住在台灣這個擁擠的小島嗎?不然他怎會與敬馳商討成立公司的事宜?
她會從此刻開始徹底失去一個兒子嗎?
並不是她早預測到他會在凌晨來訪,而是自從來台灣之後,她幾乎徹夜不得眠;尤其近些天,她一直在等兒子前來。
單純的親子關係而言,他們母子冷淡得不可思議。倏然警覺她的兒子內斂著澎湃熱情時,才恍然明白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原本可以更好一些。
御騁會達成她所下的每一道指示、順應她每一個要求,但他絕不會與她討論任何事。他成長的歲月中,每當他有疑問困擾時,總能自己找法子解決;並不是說地會漠不關心或拒絕施以援手,如果他開口,她會為他做所有事的。
但他的兒子從不曾向她要求過什麼,他就如同她其他弟子一般,盡力做完每件她要求的事,並且索取合理的報酬;他們之間從不仗恃著母與子的關係有任何特權。
當她一視同仁地訓練子弟兵時,是為了讓兒子有一流身手,承受得起任何困苦的磨練;她從不懷疑自己是一流的領導者與師父,但訓練及公事之外,她忘了讓兒子明白他們之間的血緣天性,該有更進一步的親密情感。
或者應該說,是她忘了有血緣天性,也必須由生活中累聚出情感,進而沒有理由地信任相扶持。以為母子關係已是最篤定的事,不須去努力些什麼。
原本她是滿意的,如果她沒來台灣的話。
風千韻深深看著兒子,以及必定會成為她兒媳婦的方箏。她可以依然端著冷漠冰涼的表情來讓他人永遠看不透她,可是內心的激動難抑,卻又欷唏著自己居然也是用這面孔與兒子相處二十八年。
「母親,我想你應該會好奇未來兒媳的長相,於是此刻來拜訪你,希望不會太打擾。」風御騁握著方箏的手,一同坐在風千韻對面。
「你知道我來多久了嗎?」
「兩個月。」
「你氣我嗎?」她冷冷的語氣中含著細微的激動。
風御騁回應:
「不。你一向以為要當風家媳婦的女子必須具備基本的自保能力,我想你只是在測試。」
他沒有坦白出他的不悅,他就像一般的下屬迂迴著來意,尋著適當的字眼與她周旋。
風千韻咬著牙,忍住心中的失落與憂傷,合宜的微笑招呼方箏:
「方小姐對我有任何看法呢?對於我帶給你的不便?」
你只是個渴望被兒子敬愛的母親罷了——這是方箏心中肯定的想法,但現在不是直言的時刻。她只是笑:
「沒有什麼看法,我只是想知道,伯母對我的測試通過了沒有,然後您願意給我什麼分數。」
風千韻淡道:
「對你重要嗎?即使我有那麼一絲不滿意,御騁已將你帶來我跟前。意思已很明顯了。不管是給你滿分還是零分,也無法左右他的決心吧?」眼光掃過兒子,從未曾這麼心悸過—以一種母親的心情。
「我希望有你的祝福,畢竟一旦結婚了,您就是我的母親。」方箏慎重說著。
也許是天性有著難以根除的雞婆;也或許她感覺到有責任改善這對母子的關係。因為實在是不習慣與家人存在著心結。一旦風千韻成為她的婆婆,她就希望維持良好的關係,不讓任何一方有不愉快,所以她希望自己有推波助瀾的功效。
這種疏離,實在不適用於母子之間。
「你也希望我祝福嗎?」風千韻看向兒子。
風御騁側著臉看向方箏,為她而點頭:
「是的,這對方箏很重要。」
「對你呢?」她問得差點失態,太急切了。
所以他遲疑地看她好一晌,記憶中的母親永遠自信而冷然從容,今夜怎會有失常的舉止?
「如果你能祝福當然好。」這是他內心真正的想法,並不避諱地說出來。
該講的話似乎也只有那麼多,這輩子沒談過公事之外話題的母子,只能任空氣去尷尬地凝結;即使有心把場面弄得自然隨興一些,也只是高難度的奢求。
他因該講的事情陳述完,在等答案而沉默。
她冷然的面孔底下惴惴著不知該怎麼打破冷寂關係,來讓母子之間能有更好的交流……但她……從未有這方面的訓練,她完全不知該怎麼做。她的雙手拿過刀、動過槍,曾與敵人喋血交戰於街頭,但——就是不曾拿著母親的心情去摟抱過她的兒子。
今夜他來,也不過只是要她一句話來讓女友安心罷了,這孩子從不向她求一絲額外的報酬。也許她該慶幸冷淡的二十八年親子關係,沒讓兒子怨恨她,反而將這種疏離合理化。誰叫他看過的情況都是這樣呢?敬馳的母親、她、以及許多她的朋友……
是她不滿足,妄想做回一個「母親」,在未曾付出的二十八年後。
他要祝福,就給他吧!畢竟他是來了——
「如果你能給御騁他心嚮往的,那麼,我衷心祝福你們。」
這樣的話,是婆婆唯一重要的戲份吧?依然不冷不熱的聲音,她真誠地說出口,也讓自己悲涼的落寞進佔心頭。從今以後,這女子是御騁的宇宙運轉中心,快樂、熱情的來處,而她……什麼也不是。
他們告退了,退出這清冷的天地,留她這一代女梟雄。獨自啃著心中的慘澹心傷。
是老了吧?才會在無血無淚的五十幾年之後,去渴求一些心靈上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