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揚眉:「中午不行?那麼,是晚上就可以了?好,咱們晚上就……」
「女人,你……真是氣死人。」他突然湧起了掐死人的衝動。
她揚聲而笑!摟住他頸項自得其樂無比。當然,舒大鴻只能擺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又惱又憐地看她美麗容顏。
外邊的門板傳來敲門聲。
「誰?」舒大鴻放下嬌妻,低聲叫她換上「正常」的衣服後才走出屏風。
門外傳來陳立肱有禮的聲音:「舒公子,是在下陳立肱。」
打開房門,正是那陳貢生。這時也才聽見樓下熱鬧無比,不知有什麼事。
「陳公子?用過飯了嗎?我已在樓下叫人備好午膳,咱們一起用吧!」舒大鴻走出來,一逕的熱心。
陳立肱神色有絲激動,拱手道:「不不!這一餐當由在下宴請二位,若非二位大力相助,今日小生便無法在長安城內取得功名,光耀門楣。」
原來今日是放榜日,皇榜公告處已張貼出來七十二名中舉者中,陳立肱高中榜眼。雖然官差尚未敲鑼打鼓前來通知賀喜,但客棧住客中出了舉人,可是件天大地大的事,湧來一大堆道喜的人不說,客棧老闆當下出盡上好酒菜,請榜眼郎享用,並書下一篇文章,好成為客棧招牌。
「呀!高中了!真是了不起,恭喜你了!」舒大鴻欣喜不已地叫著,簡直是興奮過度。「哎!那麼考了第二名能做什麼官呢?」
已更衣好了的季瀲灩走出來,笑著搓了下丈夫臉頰:「傻子,登科之後,還得去吏部考試,叫做釋褐試,是授官考試,到時前三名者,還可以進宮面聖哩!不過,陳公子也真是了不起,在全國數萬考生中脫穎而出,為咱們泉州大大的爭光。恭喜你了。」
「多謝。」陳立肱閃亮的眼眸直視不諱地看她,眼中的仰慕,再也藏不住。
也許……他可以……
覷了一日空,季瀲灩偕同夫婿出遊洛陽,既是陪都,其繁華喧鬧,自也不遜色於長安城。
是春天了,百花冒出枝頭,含苞待放,一片麗色在青翠中勃發,生趣盎然。
「再二日咱們就要回泉州了,你可還有什麼事沒忙完?」季瀲灩望著茶亭外的景致,品著香茗,邊看著丈夫毫無情趣的牛飲,心中只覺可愛率真得緊。
呷了一大口甘潤的茶,他丟了幾顆花生入口,一腳踩著凳子道:「沒什麼事了,我想陳貢生的授官試定也可以謀到好差事,日後用不著咱們擔心了。」
「我還以為你這大善人會擔心他到結婚生子哩。你呀,老是做得太過頭,教人生氣。」他連忙申辯:「我近來已有改變了,你看你生氣的次數已減少許多。」敢情他老兄以太座的臉色為行事準則。
季瀲灩好笑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腳。真是的,說得好像她是一個惡婆娘,專門欺負他似的。
「呸!你要是會改變,我看水牛也會飛天了。」
「水牛會飛天嗎?」他呆呆地問。
「不會。所以你也是死性不改。」看著桌上東西已吃得差不多,她招來茶房會帳。
夫妻倆走向停放馬車的地方,季瀲灩才想起什麼道:「哎呀!我剛才叫茶房代我包一隻烤雞忘了拿,你先去駕馬車到前門,我過去拿。」
「好。」見妻子跑遠,舒大鴻走向馬車。
放眼望去,他們新買的這輛馬車既堅實也華麗,雖然沒有塗金抹銀的,但上好樺木製成的車身,不僅木質本身有白中帶黑的美麗斑紋,加上精緻的雕刀,刻劃山水景色,硬是在眾馬車中脫穎而出!平凡木板馬車就不必說了,其它塗金漆披紅褂的馬車看來也只是俗麗而已。
嗯,還是他老婆的眼光好。他非常有榮幸地挺起胸膛,給馬兒抱來一束青草吃,待它吃完就可以上路了。
遠處有一對夫妻吵吵鬧鬧地走過來,身後還拖著二三個流鼻涕的小孩,正放聲大哭不已。在這邊看馬的馬伕們全轉頭過去看,就見著矮小且不耐煩的丈夫,以及身邊肥壯且邋遢的妻子,不知為了什麼在爭吵,聲音大到只怕連老天爺都得捂上耳朵了,而身後那三個小孩更助長其聲勢;由衣著來看,就知道是市井鄙夫婦,沒什麼好側目注意的。
他們一家五口走向最角落的破舊馬車,丈夫終於不耐煩地叫了:「你好了你!也不過是少收了那婦人二文錢,你發瘋什麼!」
「二文錢也是錢!只怕你這死人存心拿我千辛萬苦繡好的巾子去與那賤人眉來眼去,誰知道你們私下幹了什麼苟且之事!今天我要是沒跟來,搞不好你不只少收二文,而是整個送人了!而你呀,更是與她亂來一通。」
「你……你胡說什麼!」那丈夫惱羞戊怒,不客氣地甩了妻子一巴掌。讓婦人跌在地上號啕大哭。
那婦人當真也不起來了,坐在地上槌胸頓足地嘶號,什麼粗話都翻出口了。罵完之後又叫道:「許財生!當年在我家鄉,多少男人跪在地上要娶我,你這,居然這麼糟蹋我!我不要活了啦!」
「呸!少丟人現眼,不上馬車最好!我自己回家!」男人也有一肚子怨氣,將三個小孩丟上車,一邊吼罵著。
這種事,外人不要干預最好,不過舒大鴻就是不忍心看這失態婦人沒有台階下,直賴在地上好不可憐,牽了馬車經過時,忍不住扶了她一把:「這位大嬸,和氣生財,你就快些過去吧!」
淚涕滿臉的婦人抬起眼,四目交接的一刻,婦人尖叫了出來:「你是舒大鴻!」那一雙豆大的眼同時也驚疑不定地直在他身上的好布料,以及名貴馬車上溜轉。
「這位大嬸認得我?」舒大鴻一頭霧水,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曾見過眼前這女子。
這婦人猛地雙手扯住他衣襟抹自己的大花臉,將自己滿臉的污穢拭在他衣袖上,才正對他:「我是張阿滿呀!桐林縣溪周村的同鄉呀!看來你是發達了。」口氣中無限遺憾。豆大的眼閃著精光,活似要剝下他一層皮看著。
「肥婆,上路了,別礙了人家大爺的路。」瘦小的丈夫在三步外吼著。
「你這老不死的,閉嘴!當初我要是跟了他,今天也是個富家夫人,哪還得受你這死人氣!還陪你工作得連口也不了!」張阿滿氣焰正盛地吼了回去,轉頭又是另一副嘴臉。努力瞪大眼,挑著蓮花指,道:「大鴻哥,您現在在哪兒高就呀?做什麼營生?娶妻了沒有?是不是還在等我呢?」聲音企圖嗲出風情萬種的韻味,卻只激出所有人的雞皮疙瘩。
舒大鴻許久才從她的綠豆眼,以及缺了四顆大牙的血口中,看出她原來就是他六年前想做善事娶了的那個女人。原來她還是嫁人了,那敢情好。雖然目前變形得不成人樣,但吃得這般肥碩,表示她沒嫁得太差。不過,她的口氣怎麼變好了?
「張大姊,是你呀。」
「呀!叫什麼大姊!別忘了你當年追了我好幾年哩!死相!全忘了呀。」嬌羞地槌了他一下,居然當眾與男人調情了起來。「你叫我滿妹就好了。」
滿妹?不會吧!她大姊還大上他三足歲哩!舒大鴻再怎麼遲鈍倒也明白這種刻意的親不合宜,可是他又沒有靈活的手腕來處理人際關係,只能吶吶地說:「張大姊,我呃……我要走了,我的夫人還在前門等我哩──」他的聲音被尖叫打斷:「什麼!你娶了!你當年說要娶我的!你怎麼可以娶別人!」竟然使潑起來了。
她的丈夫走過來氣道:「你得了!少丟人現眼!」
張阿滿一把將丈夫抓到一邊斥道:「笨蛋!你別出聲上這人是個呆子,到處散財的,只要我叫上一叫,就有一筆銀子入袋了,何況他看來混得不錯,你總不希望咱們一輩子賣什貨吧?」
貪心是人性至大的弱點,市井匹夫,哪裡禁得起誘!於是當丈夫的不開口阻止了。
張阿滿雙手插腰:「舒大鴻你要怎麼對我交代!」
「交代什麼?」
「你沒有娶我,害我後來嫁給了貨鼓郎,東奔西走地吃苦,你要賠償我所受的苦。」她氣勢洶洶,完全不講理地使潑起來,連路人鄙夷的眼光也動不了她分毫。
舒大鴻退了兩步,再笨的人也知道這種說法不合理,何況他只是生性不計較而已,並不是笨。只是,看著同鄉的人衣著襤褸,生活不甚平順,心中卻是湧上惻隱之心,所以不願出口駁辯,逕自沉默著。
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常有這樣的人,不分青紅皂白,認為他身上的錢財該流入他們的口袋中保存,因為他這人即使身上擺了金銀財寶也是浪費。助了他人,反而讓他人非要洗盡他所有才甘心放手,還認為是應該。
在以往那是無所謂,反正他自個孤家寡人,不必煩憂其它。可是現在不同了,幫助他人的事仍是得做的,但得花在刀口上,雖然他身上有著生平以來最多的錢財,可那是妻子要做生意,將來討回公道用的;即使他要花用也要向妻子告知,免得壞了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