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該知道對於准爸爸向來不可預測其喜悅會有的症狀,躲遠一點是比較實在啦。
※ ※ ※
有孩子了?怎麼會呢?他們夫妻一直有避孕的,她不會在明知不允許生孩子的情況下讓身體有受孕的機會。但,孩子仍是有了,是注定了要跟著他們,還是當成一件意外,然後毫無感情地處理掉?
如果她能完全替丈夫設想,就該拿掉孩子,所以即使淚流滿面,也仍是與黃大夫約時間;但她多想保留下腹中的骨肉,那是他們夫妻共有的結晶呀!她哪捨得墮掉?可是他一直不要孩子的,終究,她仍得為他著想,不讓包袱又往他身上加一件。
縮著身子坐在沙發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一個半月大的生命,沒有成形,只是個小小指節大的胚胎,但仍是被賦與了靈魂了呀!
如果沒有身孕,她可以一輩子別幻想當一名母親;若有了,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當一個母親,手抱著她與丈夫共有的寶貝呀!但……她永遠不能因為寂寞而自私。
身後的門開了又關,她知道他進來了。
不一會,她被抱坐入他的懷中。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他的肌肉僵硬,摟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耿雄謙下巴輕放在她頭頂上,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斬釘截鐵地道:
「我不會允許你拿掉孩子。是什麼原因讓你以為我會扼殺自己的骨肉,並且殘害你的身體?我也許是世人眼中的敗類,卻不是個泯滅人性的丈夫與父親!」
「我知道。」她輕聲說著,糾緊的心因他的申明而放下心中大石,閉上雙眼聆聽他的心跳,眼淚差點滾落;他要孩子呵,謝天謝地!「但是,在你的計劃中,向來沒有孩子立足之地。你說你不要孩子的。」
耿雄謙輕拍著她:
「是的,如果你肚中這孩子沒有意外地跑來跟我們的話,短時間之內,我從不希望有小孩;一方面是我們還年輕,你甚至不滿二十足歲。未來二十年內,我們隨時可以有小孩,而我自私地希望,在勢力未達一定程度時,擔心的事愈少愈好。對我的妻子而言,只能這樣安排了,若要有人跟著我吃苦,一個你已令我愧疚,多來一個,我們也無法給他更好的生活,還必須天天擔心受怕。」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快要成為嘮叨的糟老頭了,但結論仍是很快下來:「蔚湘,即使我無法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好,但是,既然孩子來了,咱們當然要生下他;那是我們的骨肉,誰也不能動他分毫。」
「你高興嗎?」她抬起臉,擔心地問著。
「如果你別把我當成屠夫,我會更高興。」他伸手撫向她小腹,眼眶發熱,聲音轉為低啞:「這傢伙是我的第二個至親。蔚湘,咱們的孩子……」
迎上他的深吻,她又哭又笑地摟緊他,一同為新生命的到來慶幸著,更慶幸著孩子被允許存在。無論他現在事業發展到什麼階段,他都會接受自己致命傷又多了一件的事實。感謝天!、而她是多麼愛他呵!她這樣一個自私自利離家、只顧自己幸福的女子,老天怎能這般厚愛她,給了她所有一切?
也許未來會有許多坎坷等著,但她將因愛他而無悔,即使隨他往地獄沉淪。※這是一個受期待的生命,但確實來的不是時候。當耿雄謙漸漸在黑道中站穩自己的腳步,由不受重視的雜牌幫,快速晉陞成中等幫派的角頭時,無可避免的,他要面對的是大幫派的打壓與同等級角頭間的互相較勁,爭取自己的地盤。
他掌握了對手的弱點,對手又何嘗不知道他的。
於是他並不坐視對手有所行動,迅速地將妻子送入孟宇堂的家中,並且沒再讓妻子上學;反正她害喜的情況相當嚴重,幾乎沒法子上課。
他知道蔚湘會妥善受到保護,直到她產下孩子為止,但他並不能來探望她。財大勢大的孟家可以提供完好的保護,倘若他太常出入,難保對手不會猜出他將妻子放在這邊,一旦窮途末路時索性闖入傷人也不一定。
所以他必須與她分開一段日子,不能常來,也不敢常來——因為他老是舊傷未癒,新傷又來。
許多時候,他都是深夜前來,在黑暗中看著妻子的睡臉、看著她漸漸圓大的肚子,感受一下「家」的感覺,然後馬上就得走。通常在這一刻,他不是沒有後悔的;這樣血腥的路,早該自己一個人走,何苦硬要拖累他人?當初早就明白自己不能有妻小,然而他仍是違背了理智的忠告。或者,他不該有太強的好勝心,不該一心想成氣候,不願當一個平凡的工人或黑手,否則他早可以與妻子、孩子共享平凡卻平安的生活,不必天天面對暴力,弄得妻子陪他受苦,沒一口子過福,卻老是在分別。
然而,情況從不容許他退縮反悔,他沒有機會做別的選擇,只能更堅定地走下去。
今夜是他第七次來看蔚湘,在凌晨四點。孟宇堂說她吐到兩點才睡著,黃大夫也不可思議地說近八個月大的身孕怎麼可能還會孕吐,可見生下來的孩子一定很活潑。
他低下頭輕吻著蒼白的妻子,眷戀了許久才悄聲走出去。
門外,孟宇堂正等著他。他們一同進入了書房。
「你這又是何苦,每次都趁她睡了才來。」
「我對不起她。」
他坐在沙發上,伸直了前些日子中槍的右腿;幸好沒射中骨頭,只擦過皮肉而已,所以痊癒得挺快,但這些傷口都不適合讓她看到。
「如果知道對不起她,為什麼不適可而止?瞧,你再拼下去,連警察都會找上你了。」
「我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那你至少可以離開黑道呀!這算什麼?連見妻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孟宇堂將一杯酒重重放在他面前。
「不,我不會退出江湖。」
「江湖?什麼江湖?如今的黑道已經找不到道義情理了,只是一群雜碎為非作歹而已。你如果成為強者,也不過是為非作歹中最罪惡深重的一個罷了!耿小子,這條路沒什麼搞頭,你看不出來嗎?」
耿雄謙搖頭,將酒杯放在雙手間握著。
「這就是我會走入黑道的原因。這是個沒秩序的世界,人與人之間除了打殺、利益之外,已看不到「道義」這兩個字,是非對錯更是沒有仲裁的準則。我父親自以為是地基於「道義」替老大挨槍送命,然而人人卻笑他是笨蛋。是,他是笨蛋!
有人走私毒品、黑槍,也說是道義;替人頂罪坐牢,也叫道義;搜刮老百姓的錢財養自己的幫派也叫道義。每個黑道混混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道義,背叛他人也無所謂,然而警方能管的畢竟有限,每一個世界都該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方式。首先,就是要把準則訂出來,然後讓每一個人去遵守,然而要叫這些人遵守,我必須把他們擺平;既然我沒有退路,那麼我就要讓黑道上的每一個人依我的規則在道上混。」
「你瘋啦!那不是你做得來的事。」這小子的理想高到讓人訝異!孟宇堂一口就否決了他的狂妄。
「不!」耿雄謙深沉的眼眸不像是二十一歲男子會有的神色,難測、精銳,並且權力慾、控制欲強盛到無堅可摧。「既然我已付出代價,就一定要達到目標。」
「但那「代價」也許是將你的妻子推得更遠呀!」
耿雄謙淡淡地笑著:
「我從來就沒當過好丈夫。」
「你……真是……真是……氣死人!」孟宇堂氣惱地指著他,幾乎口不擇言了起來:「人家電影中、小說裡都演著浪子為愛人而回頭從良,你卻是硬要往火坑走,把妻子撇在安全的地方不理,你真是太自私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還會有氣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看來挺可笑的。
但耿雄謙只揚了揚唇角,喝掉手中的酒,略為疲憊地說著:
「這條路儘管危險,有法子走完,就能成功。如果我不走,耿雄謙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罷了,而如果叫我當失敗者,我寧願死在任何一次的械鬥中。是的,我自私。」
徹底的失敗與完全的成功,都是由某種執拗的性格堆積而成;成功與失敗往往僅一線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終點。外人動不了其性格的分毫,頂多選擇冷眼旁觀,看他樓起或樓塌。
孟宇堂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只能轉移話題:
「黃大夫說你妻子肚中懷的是女兒。你那文靜的妻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思念你得很,而且女人第一次生小孩通常都會怕,你不該讓她一個人承受這種恐懼。」
「我知道。」他伸手撫著自己青腫的臉,左耳下方的繃帶還纏著呢,這種臉只會令蔚湘哭,他怎麼能與她見面?她只會更難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