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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檀月(沐風)

  她哼了一聲,身子因劇痛而抽動,明艷的容顏由蒼白轉為泛青,額上滲出冷汗,紅唇給咬破了,血滴沿著那美麗的唇形在白皙的下巴綻出紅花。

  一雙鳳眼仍是亮炯炯地,那倔強的神情,彷彿再大的苦也不屑放在眼裡。

  暗處的青眸,凝視著塵土中昂然不屈的秋練雪,嘲弄的眼神漸去,取而代之的是讚賞的神色。

  「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為他賣命,堅持不肯透露他的行藏?」禿鷲有些惱怒。都用了分筋錯骨手,還擺不平這娘們兒?真是前所未有。

  「我護他……只為『義』……」

  秋練雪從帶血的牙縫裡迸出這句話來,心中淒然——她不是為了「義」,而是為了「情」……

  「好!那我就成全你的義氣!」禿鷲怒火中燒,一掌朝她天靈蓋擊下。

  她閉目等死,心中想著:別了,娘親;別了,無念;別了……門主……

  突然一掌輕靈飄動,無聲無息地襲來,輕鬆擋下禿鷲,毫不費力地抱起她,一招之間化敵救人,顯示來人武功之高。

  她只聽得頭頂禿鷲驚聲道:「你……」

  彷彿此人的出現,使禿鷲大感驚詫,更多的是恐懼。

  轉瞬間,她的身子已然騰空而起,隨著幾下跳縱,輕巧地下了搏命崖。

  在她痛得渙散的神智下,仍能感覺得出是個強壯溫熱的男子手臂抱著她的身軀。

  「你……是……門中的……弟兄嗎?」她艱難地轉動頭頸,想看清楚男子的面容。

  身上負傷,迎風一吹,手腳逐漸冰冷,話聲也有些顫抖了。

  男子突然停下腳步,空著的手一揚,青色的披風揚起、張開,彷彿大鷹的羽翼,包覆住她逐漸冰冷的身軀,帶來男子氣味的暖意。

  她整個身子讓披風包住,偎在男子懷中,只露出頭臉。這是她生平首次如此貼近男子軀體,卻無任何噁心不適之感,只覺他身上熱力陣陣傳來。

  略顯破舊的披風護著她,男子陽剛體溫活絡了她受傷失溫的身軀。

  她從男子厚實的肩上,望見沿途往後飛逝的草木,不一會兒就暈眩了,長而密的睫扇不支地往下合,從眼縫邊邊覷著了藏青披風上有個破洞。

  待會兒等我有精神了,定要拿針線幫恩公補補。

  她腦中胡亂想著,漸漸失去神智,在溫暖的羽翼保護下沉沉入睡。

  ※  ※  ※

  長而密的睫羽翼動了兩下,睜開眼,迷濛間,見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她到底昏睡了多久?

  環視四周,發覺自身處在一間草茅中,空空蕩蕩的沒半隻桌椅,冷風從破窗中颼颼而人,吹得地上火光忽大總小,閃閃滅滅。

  救她的男子修長身軀靠坐在門檻邊,臉朝外,對著月光舉壺飲酒。

  草茅內火光明明滅滅,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看見他的裝扮——

  他額頭上綁了條汗巾,長髮不似漢人男子簪起,也沒戴頭巾,而是披散於肩,在發中綰了條巾子,身上仍是那件破舊的藏青披風,外表看起來像個落魄浪人。

  男子自顧自地飲酒,彷彿草茅內沒有她這個人存在一般。

  她發現身邊有一隻小瓷瓶,和一隻剛烤好的羊腿,還呼呼地冒著熱煙,香味四溢。

  拔開瓷瓶塞子,倒出裡面的粉末,是治刀傷創口的藥粉。

  男子的細心,使她心中升起奇異的暖意。

  「恩公……」她見男子仍是飲酒不語,出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我不該救你的。」男子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操著淡淡的異邦口音。「填飽肚子,擦好藥,就回到屬於你的地方罷。」說完,男子對著月光繼續飲酒,仍然是不向她瞧上一眼。

  聽他如此說,她便安靜地撕食著手中烤熟的羊腿,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

  他是誰?為何救了我卻又不想承認?

  他的身手堪稱一流,為何我從不知武林中有這樣一位青年高手?

  就在她疑雲滿腹時,門外傳來遲緩的腳步聲,有個人,而且應該是老人,朝著草茅走過來了。

  「喀什族的舒翰鷹,老頭子又來找你鬥酒嘍!」蒼老沙啞的聲音愉快地響起。

  原來恩公的名字叫舒翰鷹。她聽了心中暗自牢記,想著他日必報救命之恩。

  「哈……」救她的男人,也就是舒翰鷹,朗聲大笑。

  開懷豪放的笑聲,仿若草原騎獵之暢快,酒酣耳熱之淋漓,令她芳心一動。

  江南男子多半談吐斯文,似這般豪邁笑聲,就連天易門中也少見,她不自禁又朝他的身影望了一眼。

  此時他已背轉過身子,和門外的老頭子說話,不見容貌,她心中不禁有抹說不上來的失望。

  只聽見舒翰鷹笑道:「漢人男子大半不中用,酒量像雀鳥一樣,喝沒幾杯就醉得顛顛倒倒,就你海老頭還像樣些。」

  看來,恩公是個海量男子。她心道。

  「我老頭子可是喝遍城南城北十條大街,所向無敵手哩!今兒個要為我們漢人男子爭一口氣,來!今晚一定要讓你這喀什族的鷹小子甘拜下風!」

  砰地一聲,她聽到酒甕放到地上的聲音,顯然海老頭提來了一大甕的酒。

  「只有一甕,夠喝嗎?」舒翰鷹聲音帶著嘲弄意味。

  「鷹小子,別小看這一甕酒哩!這可是全中原最烈最烈的酒,尋常人喝一口就要醉上三天。」

  「哈……」舒翰鷹朗聲大笑。「你們中原的酒,像水一樣,拿來炒菜都不夠味,希望這甕酒別讓我失望。」

  當地一聲輕響,想來是酒杯輕碰,兩人開始在月光下對飲了。

  「鷹小子,你常說我們漢人奸詐狡猾又偽善,老頭總是不服,現下想來也有些道理。」海老頭醇酒下肚,話匣子就開了。「昨幾個我侄子從鎮江大老遠來,滿身是傷,哭喪著臉,說是李大富看上了他妹子,派人強搶了去。他不甘心,去衙門遞狀紙,卻讓人打了出來。」

  舒翰鷹悶不作聲,仍是飲酒,彷彿事不關己。

  「想那鎮江知縣也是個身家清白的讀書人,滿腹聖賢書,卻護著李大富這等無惡不做的土豪,唉,老頭子聽了也心寒。」

  屋內的秋練雪聽了,暗暗點頭。

  她堂下兄弟曾探得李大富惡行,卻始終抓不到他的把柄,原來是讓鎮江知縣護著。

  舒翰鷹仰頭灌了一大口酒,伸手抹抹嘴邊酒漬,突然起身,說:

  「海老頭,酒熱著,我去辦件小事,去去就來。」

  「鷹小子,你就這樣走了,屋裡的東西,不怕被偷?」海老頭的笑聲有些曖昧。「真稀罕啊!你從來不帶東西回來的,尤其是漢人的東西。」

  不知為何,海老頭那似若有意的笑聲,令她雙頰微紅。

  「不過是在山崖上撿了只受傷的小鳥,沒什麼大不了的。」舒翰鷹簡單地說道。

  「是小鳥嗎?」海老頭一顆頭搖晃著往屋內張望,笑瞇瞇地道:「嘖嘖!很美啊!是只孔雀吧!」

  舒翰鷹淡淡地道:「老頭別多舌,小鳥明日翅膀傷好了就回巢,我當作不曾救過一般。」

  「我倒忘了,你最討厭漢人。」海老頭笑道。

  他……討厭漢人麼?她心中突覺悵然。

  屋內的秋練雪沒聽見舒翰鷹答話,瞥見門外青影一閃,已然不見蹤影,只聽見屋外蟲鳴聲和海老頭哼著小曲兒的乾啞聲音。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

  她試著打坐調息,卻怎樣也靜不下心,彷彿舒翰鷹離開,也帶走了空氣中的熱度,她老覺得冷颼颼地,靜不下心,三不五時朝門口張望著。

  突然砰地一聲,接著咕嚕咕嚕滾了兩聲,似乎有事物被擲落地上滾著。

  「好小子!你馬上割了這兩個壞胚子的頭來了。」海老頭笑道。

  「來給你下酒的。還好,酒還熱著。」舒翰鷹的口氣仍然是淡淡的。

  她聽了心下驚駭——此地離鎮江不只百里,舒翰鷹居然在兩個時辰內潛人官府,殺人來回,真是藝高人膽大。

  「鷹小子,改日我再給你帶一甕酒來,我知你從來不做白工的。」海老頭笑道。

  「從來不做白工」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恩公是六扇門中人。行俠還有薪餉支領?她心下不解。

  噹一聲輕響,想來門外兩人又繼續乾杯對飲了。

  海老頭又開了話匣,說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的那個蘇州刺史,聽說被人宰了。」

  聽他提及蘇州命案,秋練雪不禁側耳。

  「喔,是嗎?」舒翰鷹淡淡地應了一聲,彷彿事不關己。

  「唉,鷹小子,其實人的好壞,真是很難說哩!」海老頭滄桑地歎了口氣。「像蘇州刺史那樣的好父母官,卻對家裡下人如此殘忍,唉,這世上,是非黑白難斷哪!」』

  她聽了海老頭的話,心中一凜;難道,蘇州刺史死有餘辜?

  「你們漢人真是虛偽,滿口仁義道德,卻不把僕人和女人當人看。父親賭輸了把女兒賣去妓院,主人凌虐下人,還覺得理所當然,真是心性殘忍的民族。」舒翰鷹語氣充滿不屑。「我們喀什族男人保護女人,又愛惜牲口和財產。我愈來愈討厭中原這個骯髒地方,還好,有你這個豪爽的老頭做酒伴。」說完又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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