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練雪頹然坐倒在地,雙手掩著臉,淚水無聲地從指縫間滑出——
為什麼?都已經過了三個月,她還是沒法回復往日淡漠的心情?
為什麼?她不能如自己所想的忘記舒翰鷹?
他們只不過在一起十天,僅僅十天,為什麼要抹煞這十天的記憶,如此困難?
「我的朱雀,你不相信一夜也能成為永恆嗎?」舒翰鷹的聲音在她腦際迴響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秋練雪雙拳緊握,痛苦地低喊,晶瑩淚水沿著玉頰滑下。
她從不相信一見傾心,但是為何……
此時,她、心中充滿了苦澀卻又甜美的恨意——恨自己沒有辦法在這時候燒掉他建的草茅,打掉他的孩子,毀掉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她明知留下這個孩子是愚蠢不智的行為,即使她清楚自己想忘掉舒翰鷹的決心,秋練雪卻寧可留下這個孩子,承認她曾經有一夜的真心,有一夜的熱情。
「留下這孩子,其餘的,就讓時間去決定吧。」她喃喃的自語。
※ ※ ※
在秋練雪赴搏命崖的五個月後,她終於回翰林府了。
她什麼也沒帶,身上披著一件藏青披風,披風下是明顯隆起的小腹。
此時正逢紅婷夫人生日,秋翰林宴請不少賓客為嬌妻慶生,全府瀰漫著和樂融融的氣氛。
當秋練雪走進翰林府大廳時,在場賓客莫不倒抽一口冷氣,大廳裡瀰漫著一股驚駭的沉寂,沒有人敢先開口。
「這是怎麼一回事?」素來溫文的秋翰林,見到歸來的女兒居然懷了身孕,堂然出現,這遮也遮不住的家醜,令他又驚又怒。
秋練雪冷淡地望了父親一眼,沒有回答。
應該說是,不屑回答,因為她臉上的神情冷然倔強,就如同往日一般——她不需要向父親做任何解釋。
秋翰林望著那張和前妻如出一轍的冷艷容顏,神似的倔強神情,驀地一陣心痛。
當年,沐雲容離開翰林府時也是這般神情。他這一生總是及時行樂,沐雲容卻每使他黯然傷神。
如今,連練雪也用同樣決絕的眼神看著他,使他心痛又傷心,中年不失俊雅的面容神情複雜。
「翰林府沒有教出這種淫蕩的女兒,來人啊!將三小姐送出去!」紅婷夫人失聲說道。她見秋翰林神思恍惚,就擺出主母的權威下令。
哼,驕傲的秋練雪,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紅婷夫人幸災樂禍地想著。
「爹,二娘,請讓練姊留下吧。她這些日子在外頭一定吃足了苦頭,好不容易回到家,先讓她休養幾天,再問個詳細,好嗎?」秋無念急忙跪倒在父親面前懇求。
她知秋練雪剛烈固執,今日若踏出翰林府,此生是絕對不會再回來的。
秋翰林聽愛女如此說,又轉頭望了秋練雪一眼,見她神色疲憊,不由得心軟了。歎了一口氣,道:「念兒,你先帶練兒回房吧。」
秋練雪凝視著異母妹妹,在那張溫和的素顏上,重疊浮現另一張深邃俊挺的面容,眼神溫柔地凝視著她。
突然,眼眶濕熱熱的,她伸手往臉頰一摸,是淚水。
她神不守舍地跟著秋無念回房,呆滯地坐下,耳邊聽見秋無念溫和的聲音:「練姊,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
她沒有回答,眼神怔怔地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火,想起和舒翰鷹相遇首夜,火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見他豪邁的歌聲——不知為何,她的淚水奔流不止。
門上傳來兩聲輕啄,頎長斯文的人影緩步踏了進來,是李寒衣。
「練姊,讓寒兄為你把脈吧。」秋無念柔聲說道。
秋練雪靜默地伸出手,李寒衣修長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凝神測脈,說道:「練雪師妹的身子無大礙,只要多加調養即可。」
他頓了一頓,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言,英俊的面容出現難色。
「師兄,是不是我爹囑咐你什麼?」她一見李寒衣神色,便心底有數。
李寒衣沉靜地說道:「如你所想,秋世伯確有事托囑於我,但此舉於你身子有害,我心下正自為難。」
「爹要你為我調配打胎湯藥,對不?」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你已有四個月身孕,現在仍能打胎,但是服用湯藥後氣血大虧,於體有害。練雪,如你有此意,我自當調配補藥,盡力使你恢復如初。」
「不用了。」秋練雪斷然拒絕,冷艷的容顏是堅決的神情。
李寒衣知這個師妹性情固執,一旦做下決定,任何人的勸說也聽不進耳,他也不再多說,便告辭走出房門。
秋無念看到異母姊姊堅決又緘默的態度,暗地裡歎了一口氣,心道:練姊不想說的事,就算是大羅天仙也無法讓她開口。嗯,真是令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能讓冷漠倔強的練姊甘心生下他的孩子呢?
秋無念的疑問,在孩子出生後稍微有了點端倪。
在秋練雪回翰林府的半年後,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產婆都進去那麼久了,怎麼還無聲無息?練兒這一胎能順利生下嗎?念兒,你再去瞧瞧吧!」
秋翰林神色擔憂,額頭冒汗,不住地搓著雙手,緊張地在大廳中走來走去。
「爹,你與其在這兒乾著急,不如去房外探探。」秋無念悠閒地說道,心下卻暗暗好笑。
當初秋翰林對秋練雪不肯打胎一事悶悶不樂,當然,是對著秋無念訴苦的,他在秋練雪面前既強要擺出父親的威嚴,卻又客氣小心,深怕女兒剛烈性子一起,從此出走。
天下父母心哪,即使他再不喜歡這個「父不詳」的孩子,總是他的第一個外孫啊!
「嗚哇嗚哇……」嬰孩響亮的哭聲從後房傳到前廳。
「生了嗎?生了嗎?」秋翰林再也顧不了男人的顏面,撩起書生長袍,一個箭步衝到後房。
「爹,又不是你的孩子,如此緊張?嗯,我也該去瞧瞧侄子了……這麼中氣十足的哭聲,應該是個男孩吧?我在說些什麼,男孩女孩哪能這樣就聽出來的……」秋無念自言自語地往後房走去。
當秋翰林和秋無念到了房門前時,聽見房裡產婆高興的聲音:「是個男孩呢!這麼宏亮的哭聲,定是個健壯的小子,恭喜三姑娘弄璋之喜!」
聽得房內秋練雪微弱地應了一聲,生產乃女子難關之一,即使她從小勤練武藝,身子骨健朗,卻也過得辛苦。
秋翰林和秋無念兩人站在門外,不敢貿然推門而人,只聽得屋裡濺水聲,想來是產婆正為嬰兒洗澡。
過了一個時辰,秋翰林和秋無念兩人仍是拘謹地站在房門前,不敢進去打擾產婆清洗善後,只是拉長了耳朵注意聽房內的對話。
「這男娃和練姑娘一般俊呢……咦,娃兒的頭髮怎麼偏紅呢?」
「初生嬰兒毛髮呈淡棕色,這是常有的事。」另外一名幫手的產婆見怪不怪地說道。
「嗯,說的也是。這麼俊的男娃兒,將來長大一定像翰林公一樣是顛倒眾生的美男子。」
秋翰林在門外聽了,不禁撫鬚微笑,得意之情現於顏色。秋無念看見父親的神情,忍不住抿嘴而笑。
「俊娃娃,快點兒睜開眼讓大嬸們瞧瞧吧,是怎樣漂亮的一雙眼呢?眼睛是像三姑娘多些呢,還是像翰林公多些呢?」房裡兩名產婆哄著還聽不懂言語的嬰兒。
「睜開了,小娃兒眼睛睜開了,你瞧!」一名產婆興奮地叫著。
「啊,這!……」兩名產婆同時驚呼一聲,呼聲中含著不可置信和驚恐,馬上陷人沉默,頓時房裡充斥著惶恐的死寂。
房外的秋無念聽見產婆異樣的呼聲,心下正自猜疑,卻見秋翰林大步走進房內,喜滋滋地說道:「乖孫,外公來看你了!」
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秋翰林驚恐的聲音從房裡傳了出來。
秋無念聽了急步跨人房中,看見秋翰林手中抱著一個嬰孩,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難道練姊生下的是火眼金睛的妖怪嗎?秋無念看到父親臉上的表情,心中突生奇想。
那嬰孩睜著圓滾滾的大眼,視而不見地瞧著她,秋無念見了也不禁心下一怔——青藍色的眼眸。
不是火眼金睛,不過也差不多了。秋無念心中暗笑。她可以想見深受儒家薰陶,以漢文化自傲的父親,此時心中是如何的驚訝又不願相信了。
「讓我瞧瞧孩子……」秋練雪虛弱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來。
秋無念從思緒中回神,連忙將孩子從秋翰林手中抱起,帶到床榻邊。
「孩子很像他……」秋練雪凝視著嬰孩,語氣仍像平常一般淡漠,略失血色的美顏卻綻出溫柔的微笑。
秋無念看見她蒼白柔美的微笑,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練姊果然深愛著孩子的父親啊!
然而,一旁的秋翰林看到女兒的微笑,心中卻是酸苦中夾雜著莫名的嫉妒。
練兒怎麼會和異族男子歡好呢?可是,瞧她這神情,卻是有愛無恨。她對我這個文采冠天下的父親不屑一顧,而這不知名的蠻族男子卻獲得她的芳心。我雖是她的父親,卻一點兒也不懂她的想法。唉,不止是練兒,我何時又能體會她母親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