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他……」譚生朝紫紗大床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究竟病況如何?」
「照這情形,」大夫搖頭歎道:「最多只能再撐半年。」
他一聽,腦中嗡嗡轟然,爺只剩下六個月的壽命?怎麼會如此!為何他們都沒發現?
「譚生。」
「是。」他連忙應聲。爺聽到剛才的話了嗎?
「聽說紫瓏回京城來了,是嗎?」紫紗帳內,傳來略顯虛弱的男聲。
「是的,她現在人在丞相府。」
「備轎,我要去見她一面。」
將軍府前,一匹高大的青驕馬搖晃著尾巴,因為此刻它的主人正在為它上鞍。
不遠處,沙塵揚起,急促卻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迅速接近。
紫瓏聞聲回頭,看見一頂紫色轎子停在將軍府的圍牆前,她身子不禁一顫.
是他!
「紫瓏。」依舊是溫文得令人心動的嗓音。
繡著銀邊的紫綢轎簾掀起,步出了她再怎麼想忘也忘不了的男子身影。
他消瘦了。
但也僅只淡淡的瞥了一眼。「我即刻就要出發了。」她為坐騎套上韁繩,頭也不回的說道。
「只一會兒時間,好嗎?」
她停下了手,心中些微詫異。從未聽見他如此溫柔的口吻——溫柔到幾乎是帶著懇求。
沉吟了一會兒,她回答:「好吧,就只一刻的時間。」
她和風靜海數年來音信斷絕,互不探問,比起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還要疏遠,此時只一刻的談話,難道能打破堅厚的冰層,擦出什麼火花嗎?
將手中韁繩交給馬伕,她走到風靜海身邊,與他並肩,沿著圍牆漫步。
圍牆內探出的梧桐枯枝,為冬天增添了幾許蕭瑟氣息,也透露了人世無常的無奈,就如同曾經濃情蜜意、幾乎成為夫妻的兩人,此刻卻是保持著客氣有禮的距離,形同陌路。
「這三年來,你進步不少。」風靜海側頭凝視一身青衣戰袍的她,含笑說道。
「嗯。」她輕聲應著,低頭踢著地上的小石子,似乎是故意忽視他的關心,心中卻轉過無數個念頭:
他到底為何專程而來?是為了她手上的兵權?
還是來警告她別再想背叛小皇帝?
相對於她的戒心,風靜海神色溫和,臉上漾著淡淡的笑意。「還記得我以前教過你的嗎?」溫柔的注視著她,那眼神彷彿要將她此刻的神態雋刻在心中。
「嗯?」她終於抬起頭,疑惑的望著他。
他開口吟道:「用兵之道,在於……」
「無形。」她毫不思索的接口。
她和風靜海在感情上結下了一輩子也解不開的深仇,卻不表示她應該忘卻他所教導的一切。更何況,他所給予她的,不但造就了今日的西陵紫龍,也早已融入她的心骨,將伴隨著她度過往後的每場風風雨雨。
風靜海抬頭望著遙遠的天際,輕聲說:「你還記得此點,我就可以放心的走了。」
放心的走了?他要走去哪裡?
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她愕然的停下腳步——
難道這就是他要求見她一面,所要說的話嗎?
眼見那紫色的背影越行越遠,她一咬下唇,毫不遲疑的追上前去。
匆忙的腳步聲,令正要彎身入轎的風靜海停止了動作,他一手仍持著掀起的轎簾,轉身回望著她。
兩人的視線交集,卻是誰也沒開口說話,只是定定的凝視著對方。那生疏中隱著濃厚未訴出的情感,就像一對許多年未見、卻又即將分別的夫妻。
天降下了紛紛的白雪。
風靜海笑了笑,優雅的伸出手,接起了從天而降,今年的第一朵雪花。
「活了三十餘年,我直到今日才有閒情賞雪花。」他溫文的笑說著,那唇邊的笑意開朗又閒適,是她從未見過的。
凝視著雪花中的他,那秀雅又寂寞的紫袍身影,仿若不屬於這塵世。
她定了定神,終於生澀的擠出了一句話:「保重。」
風靜海聽了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彎身坐入轎中。轎夫一上肩,馬上抬著那頂紫色大轎離開了將軍府。
她一直立在原地目送,直到那紫色轎頂沒入了街道轉角。
要出征的人是她,但不知為何,望著他溫雅笑容的那瞬間,她心中浮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第九章
三個月後,紫雲關外。
噹的一聲,銀戟的戟耳勾住了寶刀的刀刃。戰場上,兩軍的主將首次交手,一青一金兩條身影,女子的纖細敏捷與男子的魁梧威猛,各自有不同的氣勢。
「先天體力上,我勝不了你,但是,」她一壓手上的銀戟,目光無畏的迎向眼前身穿金色戰袍的高大男子。「兵法上你絕非我的對手,投降吧,仇烈陽,以免貴國的士兵再多增傷亡。」
「哈哈哈!」男子仰頭大笑,笑聲宏亮豪邁,從戰場上遠遠的傳了出去。「果然是風十三的傳人,好膽氣!可惜,金甲與青甲齊名,當年的風靜海都未必能打敗本將軍,何況是你。」
男子斜睨著她。「我的對手,唯有西陵的風十三,你雖穿著他的青甲,卻未必有他的本事,趕快回去吧,戰場不是讓女人逞強的地方。」
說完,左手一扯刀柄,刀刃便從她的掌控中輕鬆的掙脫了出來。
「我當然沒他的本事。」她一拉馬頭,收回身側的短柄銀戟在陽光下閃耀。「不過,我有我自己的本事。」
西陵風氏王府。
「王爺,依您看,紫瓏能敵得過仇烈陽嗎?」
床邊的是一臉憂心的藍子玟。他一接到消息,得知東莞領兵的是從千年獄中特赦出來的神武將軍仇烈陽,便急忙來到病榻前。
「以前的她,驕傲輕怠,目中無人,只能算是一名猛將,卻稱不上是大將,而現在的紫瓏……
躺在床榻上的風靜海輕咳了兩聲,俊容略顯疲倦,他以手巾拭了拭唇,緩緩說道:
「足以和仇烈陽一爭長短。」
「但,會贏嗎?」
藍子玟仍是不放心的追問著。戰場上的輸贏,就是生與死的差別,紫瓏若敗,就等於死亡。而風靜海是唯一和仇烈陽對戰過的人,只有他清楚對方的實力到了什麼程度。
「要戰勝仇烈陽,除非……」話才剛說一半,便湧上一陣劇烈的猛咳,風靜海劍眉緊蹙,手緊揪住胸口,額頭不住的滲出冷汗,忽然一股血腥味急衝上喉頭,擋也擋不了。
「王爺,您!」藍子玟驚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風靜海不禁苦笑,唉,居然在門生面前吐血,這回顯然是瞞不住了。
「王爺……」藍子玟的聲音慌張中含著不知所措,顯然是心急戰場上的紫瓏,卻在見到他的病況後,不忍再繼續問下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子玟……很關心她啊!風靜海心中如此想著,胸口又襲來一陣難以抵禦的抽痛。
「皇上駕到!」在他陷入昏迷之前,聽見內侍大臣的呼聲
西陵軍營內,紫瓏手持硃筆,在地形圖上的「風嘯谷」三字畫了一個大大的叉記號。
「絕山依谷,前死後生,若在此地佈陣,饒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得苦戰一番,方能殺出重圍。」
她唇邊勾起了笑。
「仇烈陽,只要你有一點小覷本將軍之心,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皇上,請恕臣病體在身,不能下床行禮。」
「皇叔!」見到榻上的風靜海蒼白的病容,少年皇帝心中難過,撲到床邊哽咽的說道:「為何您一直不讓朕前來探視?」
風靜海淡淡說道:「吾終生都是西陵的臣子,一切以國事為先,不敢讓皇上分神。」
少年皇帝聽他如此說,不禁心下大痛。三年前,風靜海執意搬回王府,他一直不知原因,直到如今才恍然大悟,原來風靜海早知自己病體難愈,做好了一切的安排。
少年皇帝眼淚不住的流下,沾濕了龍袍衣領。
這時候說什麼「你功在國家」、「你有何遺願」,在這對嚴守君臣分際,卻又親如父子的叔侄之間都顯得多餘了。
「朕知道此刻你最想見的人是誰,」少年皇帝一把抹乾了眼淚,臉現堅決之色,吩咐道:
「來人啊!拿朕的金牌,立即到紫雲關召回紫瓏將軍。」
「皇上,這……」內侍大臣猶豫著。
「別說了,」少年皇帝露出罕有的怒氣。「東莞國打下了又如何?不過是多一塊領土罷了,再大的領土,也比不上朕的皇叔!」
「我不會回京城的。」她眼眸盯著牆上的佈兵圖,冷冷的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等我打敗了仇烈陽的軍隊再說。」
「這……」傳令使面有難色。「皇上吩咐了,無論如何也要請回將軍的。」
「休再多言,下去吧!」她一揮戰袍,冷冽的表情嚇退了傳令使。
「我說了她不會回來的。」風靜海略顯憔悴的病容依然平靜,沒有一絲一毫失望的神色,淡然說道:「戰火方起,正是她一展身手的時候。」
「可惡!」少年皇帝一拍桌面,滿臉的怒火。
「紫瓏忠於職守,皇上應該感到高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