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子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另一本設計簿。「時間不早了,你也快去保母家接小光回來吧,別讓小光等太久。」
「晴子……」松岡裡穗卻怔怔地看著她手上的設計簿上的草圖。「這個香水瓶……」
森田晴子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深深地凝視畫本上的構圖後,下定決心般開口。「我打算將這一款香水瓶的設計圖,製成真正的產品。」
「晴子!」裡穗一聽,原本打算往外走的身子緊張地坐下來。「你……你是說真的?」
她明白這個香水瓶的設計草稿對晴子的重要意義。
四年前,被送到醫院的晴子甦醒後,遺忘一切的她很少開口說話。她努力地想記起自己的一切,但越努力回想,她的頭卻痛得更加劇烈。最嚴重時,還要醫生開止痛藥才能減輕她的頭痛。
後來,院方採取另一個較溫和的方式來治療她的失憶,他們請來專業的心理復健師,給了她一個畫本,邊聊天,邊讓她隨意地畫出喜歡的圖案。
想不到,晴子第一個畫出的圖案,就是一個香水瓶的設計圖。
雖然只是設計草圖,但,看過的人都大為驚歎,認為這美得像是藝術品!
香水瓶的構成很簡潔,磨砂玻璃瓶身上,棲息著一對比翼鳥,兩隻鳥的小嘴糾纏著,互吻的鳥喙中銜著一枚紫色的戒指。
造型簡單卻如夢似幻,尤其是那瓶身的顏色,更是令人一看就難忘的絕美紫色。
像是紫羅蘭,卻又像是最純淨的紫水晶,美得令人屏息!
復健師一看之下非常震驚,以為晴子具有專業的美術設計背景。但,根據警方的調查,森田晴子畢業於北海道一間很普通的女子大學,念的還是跟藝術毫無關係的中國文學系。
當初裡穗要跟晴子合開精品店時,裡穗曾經提議將這香水瓶的設計圖交給工廠生產,但晴子卻大力地反對。
輕輕翻動素描簿的紙張,晴子苦笑著。「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當初你那麼強烈地希望我可以生產這款香水瓶,我卻一口回絕,放棄大好的商機,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對嗎?」
裡穗搖搖頭。「不要這麼說,我知道這個香水瓶會引起你許多痛苦的聯想,所以,你會拒絕我也不意外。」
畫完這香水瓶的當天夜裡,晴子突然發起高燒,病榻上的她又哭又叫,照顧她的裡穗聽不清楚她的夢魘。但,她卻隱約覺得晴子所叫喊的語言並不是日文。
而且,她總是重複著兩個字,像是在吶喊一個男人的名字……
這四年來,每當晴子看到這張設計圖,心情總是會無來由的低落,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甜蜜……是一種說不出的錯綜複雜的心情……
晴子歎氣。「我不知道為何我這麼喜歡這張設計圖,喜歡到不願把它商品化,變成人人都可以擁有的香水瓶。潛意識裡,我渴望它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而它的背後似乎也有一段回憶,一段我最渴望的回憶──就是我的過去!」
她的眼睛泛起淚光。「我真的叫做森田晴子嗎?尚未在雪地昏迷前,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在哪裡上班?有什麼樣的朋友……沒有一個人希望活在無知之中,連自己的過去都不知道,太可悲了……」
根據警察給她的住址,森田晴子曾回到那個偏僻的石狩漁村,也找到了她的老家。但,結果卻令她大失所望。
那個清冷的家中只有嫂嫂一個人,據嫂嫂說,她的雙親早逝,而她早就離開石狩到大城市去工作了,很少回家鄉。
至於她的親哥哥,則是遠洋船員,跑船去了,至少要過個五、六年才會回日本。
更令晴子絕望的是嫂嫂友香子的態度,她看她的眼神好陌生,陌生到讓晴子認為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而且不知為何,友香子的眼神一直不敢與晴子正視,她像是在逃避什麼似地,一再閃爍言詞。
而當晴子要求看看自己以前的相片時,友香子的回答更令她灰心。她說老家曾經經歷一次嚴重火災,能燒的東西幾乎全燒燬了。目前的房子是重建的,所以,屋內沒有半張晴子的照片,連一張都沒有!
不是晴子想懷疑警方給她的資料,或是拒絕承認友香子是自己的親人,但,在那個屋子裡,晴子越待越感到陌生,她感受不到半點家的氣息,連一絲一毫都沒有。
到最後,當晴子告辭欲離去時,友香子的表情竟然像是鬆了一大口氣。那種氣氛……讓晴子深刻地覺得友香子永遠都不想再見到她……
為什麼?
晴子真的不明白,友香子真的是自己的大嫂嗎?為何她的態度如此陌生而緊張?更令她迷惑的是:石狩這個漁村真的是她出生、並成長的故鄉嗎?
這四年來,她回到石狩幾次,刻意走遍大街小巷,只求找回一絲絲的記憶。但,沒有!每一次的返鄉只是帶給她更大的絕望和迷惘。
連走在路上,都沒有半個路人熱情地過來跟她打招呼……
如果這裡真的是她待了至少十幾年的故鄉,為何沒有一草一木可以喚起她的情感?為何沒有任何人可以讓她擁有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故鄉的月色、故鄉的海風……應該可以牽動她內心最隱密的思緒及回憶,但沒有,沒有!
替發呆的晴子又倒了杯熱茶,松岡裡穗問:「那麼,你是為了尋找記憶,而決定出產這款香水瓶嗎?」她可以理解晴子極端渴望找回記憶的心情,沒有回憶的人生就像是被抽走了一半的靈魂,整個人空空蕩蕩的。
「不僅如此……」晴子的眼神中掠過許多情感,緩緩地道。「我最近常作一個夢。」
「夢?」
「是的。」晴子閉上眼。「其實這四年來,我常作一些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夢,夢中常出現許多我從沒見過的景物,有時還會出現人的面孔,但總是一閃而過……太快了!讓我無法清楚地捕捉!」
輕撫著素描本上的香水瓶草圖,她的聲音更加低回。「我常常夢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但總是有一團黑霧籠罩著他,我越是想看清他的臉,那黑霧就更濃密……在夢中,許多奇異的畫面快速地交錯著,我好像一直往前跑,努力地往前跑,想追趕陷入黑霧的男人。那個男人手裡拿著一個香水瓶,就是我所畫出的這種款式……」
她的表情揉入痛苦。「我好想追趕上那個男人,解開這一團謎,我隱約知道……只有那個男人才能告訴我,我真正的身世!但,每當我快要追上他時,黑霧就會一直轉紅、轉紅,變成最駭人的猩紅!」
深深吸了一口氣,晴子停頓好久,才有辦法繼續說下去。「血!我的夢裡全是血!那個男人的臉上也全是血……我甚至可以聞到那強烈的血腥味,香水瓶掉在地上破裂了,碎裂聲直接敲入我心底……夢中的我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望著那渾身是血的男人痛哭!從頭到尾,我都無法看清他的臉……」
她越講聲音越低,雙手緊緊交握著,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裡穗,你明白我的心情嗎?我並不覺得這只是一個噩夢,我有一個好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夢中的事都是我曾經經歷過的,包括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老天!我到底有什麼過去?為什麼?為何我會一直作這樣的夢……」
裡穗不忍地緊抱住她。「沒事的,晴子,你不要胡思亂想,那只是一個夢啊!」這個夢境聽起來太過可怕而悲傷,裡穗可不希望那真是晴子曾發生過的事。
像是要驅走晴子臉上的憂傷,裡穗刻意以輕鬆的語氣道:「這張草圖,我會在明天交給跟我們一直合作的工廠製造,你就不用再擔心這件事了。對了,這款香水瓶你打算生產幾隻?首批先製造個五十隻好不好?這瓶子實在太美了,單是圖稿就美得令人心動,我相信成品一出來絕對會造成大搶購!」
晴子的表情很奇特。「不,我不打算大量生產它。裡穗,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只做一隻!」
「一隻?」裡穗瞪大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晴子點點頭。「我知道這樣做很瘋狂且虧本,因為單是開模費用就很不划算。而且,我……不打算販售它!它是非賣品,我只想把它放在櫥窗裡展示。」
「晴子,我不懂,這實在太……」裡穗真的傻了。
「對不起。」晴子揚起歉疚的笑容。「我知道這個決定既任性又瘋狂,畢竟開店的目的就是要營利,我卻提出這麼離譜的要求。」
裡穗搖頭,又點頭。「我現在腦裡好亂……OK!晴子,我瞭解這香水瓶對你的特殊意義,也許你不想大量生產它,把它商品化。但是,只製造一隻?這實在是……開模的費用我不在意,我擔心的是,這麼美的香水瓶一定會引起很多人的購買慾!尤其是那些固定來尋寶的老客人,你把它擺在店裡卻不肯出售,到時一定會引起很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