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是故意刁難,總之,不論多少個圈兒都不能令她滿意,荊澔也只得捉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紙上畫圈兒,畫著畫著,他不知道自己皺緊的眉宇和緊閉唇線竟然緩緩鬆了,她在他懷裡,他捉著她的手作畫,似乎成了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到末了,那一個個被姒姒影響而變得不像樣兒的圈,在兩人筆下陸續成了別的事物,煙潭、皓月、夜梟、小貓咪……甚至,還有個不知其名的東西。
「這是什麼?」荊澔皺皺眉,問著筆下那用一個個由大到小的圈兒堆疊成的東西。
「沒上過茅房嗎?」姒姒賴在他懷裡調皮地笑著。「這東西不單咱們人有,墨星,赭石吃飽了草秣也會忍不住出現的,這東西有時會是固定形狀,可若吃壞了肚子就會成了稀泥狀,有時會有玉米屑,有時會有大米渣,那都得瞧你吃進了啥東西而定的……」
「夠了!」他歎口氣打斷她。「別再形容,我明白了。」
「什麼明白?還沒完呢!通常……」她手上未歇,眸底滿是稚氣。「這東西上頭還要來個淺淺小勾代表意猶未盡,屎未拉盡,兩旁再來幾隻小蒼蠅,幾筆綿長的線條,以達到見樣如聞味,讓人似可嗅聞,這樣一來,這幅畫才算是精、氣、神、肉、骨樣樣不缺!
「這畫的上頭,我得再加上兩匹馬。」她一本正經思索著。「然後標題就叫『聞香下馬』,來頭可不小,是藉由少年畫聖筆下那一個個圈兒所構成的!」
「謝了,這樣的名在下實不敢居!」在見著她的傳神大作後,冷情如荊澔者也搖搖頭忍不住笑了。「這是妳自個兒的本事。」
「那是當然的!」姒姒得意地昂高著纖柔頸項。「你到今日才知我本事?」
荊澔沒出聲。她的確夠本事,才會使得他無法抗拒,她對他由心靈到身軀日復一日的蠶食鯨吞,進而攻佔。
第七章
一天之後,野馬群竟如姒姒胡猜的「有事兒」沒有出現。
沒見著野馬,荊澔沉著眉,姒姒卻毫不受影響,野馬沒畫著,她才能有借口與他繼續留在這片草原裡。
在這兒,或許吃得簡陋,睡得隨便,但她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和他獨處。
雖沒畫著野馬,她倒也沒歇著,拿著墨星和赭石當樣本畫了好幾張鮮明活躍的馬圖,雖然沒有像荊澔想要的那種縱橫草原的野氣,卻活靈活現地另有種樸拙的可愛。
在她的畫裡,馬是有歡愉與惱怒的,在幫它洗澡、刷毛和餵食添料時,馬兒的歡樂除了表現在尾巴的拂動外,還會壓下耳朵擺高了頭,馴順的眼神表現出與人的親暱。
惱火時,她筆下的馬兒就會用力甩動著尾巴左、右抽打,眼睛瞪得圓圓,耳朵則是豎直,似乎想伺機報復,大發脾氣時,後腿倒踢,前腿則伴隨做著小跳的動作。
她越畫越入迷也越貼近,突然惡風一掃,她小小的身子猛然被後方結實的懷抱捲起遠離了赭石蹄下。
「妳在做什麼?」荊澔怒吼,相較起平日總無所謂地接受她的小小惡作劇,這會兒怒氣憤張的他已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冷情。
「沒幹麼呀!」她偎在他懷裡笑意可掬地享受著他的怒氣。這麼緊張?她心底漾起了小小的得意。「我只是在想法子惹它生氣嘛,我已經畫膩了乖巧的它,想畫它怒不可遏時那種大嘶、大跳、大踹的姿態。」
「所以妳就去惹牠?」他瞇著眸,「赭石不是小貓,不是小狗,它是一匹馬,一匹有可能用亂蹄踩死人的馬,妳知道嗎?」
「不會的,赭石不會這麼對我,我是它的主子,而它是我的乖馬。」
「妳不知道畜生發起橫來是只存野性的嗎?妳知道方才自己離死這字有多近嗎?」
一有多近?怎麼我都沒感覺?」沒發覺他在提起「死」時出現既狂且懼的眼神,她依舊說著笑,「真若被踏死就算了,戰士死在沙場,畫師死在要畫的馬蹄下,這叫死得其所。」
荊澔用力扔下她,無視於她跌在地上發出的鬼叫,捉起了劍大步跨向赭石。
見他神情不對,姒姒急急忙忙起身追了過去。
「你想做什麼?」
「殺了它!」他冷冷出聲甩脫了她聞語冰冷的小手,「在它有可能踩死妳之前先殺了它!」
「不要,我不要!」姒姒擋在他身前,見他神情認真冷酷,急得眼眶兒都紅了,「我不許你碰它,它是我的馬!」
「它是我買給妳的馬,我當然有權利決定它的生死!」荊澔再度推開她,身形一縱來到了還弄不清楚狀況的赭石跟前,銀芒冰亮,「想畫馬?成,我讓妳畫匹死馬!」
「不!」她發出了淒厲的哭嚎,「荊澔,我說真的,如果你敢殺了我的馬,不用它來踩,我一樣可以死給你看!」
只差一瞬,她話中那個「死」字如魔咒般地讓荊澔煞停了手,捉緊這一瞬的停頓,她奔至赭石身邊朝它臀部狠狠擊下。
「還不快走!笨傢伙,你看不出人家要殺你嗎?」
那一邊馬嘶聲伴隨著馬蹄奔遠,這一邊對峙中的男女半天沒有聲音,雖然沒出聲,但姒姒方才因著緊張而急出的淚水已然收不住勢了,她拭著不停湧出的淚水抽抽咽咽,全然沒了平日的淘氣。
方纔那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他何以會如此懼怕聽到「死」字了。
他的嫣語不是狠心絕情離棄了他。那個在春殘時節襯著楊花,用著深情眸子睇視他的少女,若非因著死神召喚,是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原因讓她捨下他不顧的。
死神帶走了她,卻帶不走他深情的思念,所以他才會活得這麼痛苦。
有的時候,死亡對於當事人是種解脫,可對於愛他們的人,卻是牢獄的開始。
「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是沒有權利藐視生命,更不該不懂得珍惜!」荊澔拋下話冷冷踱遠,不曾瞥向哭泣中的姒姒,片刻後,他躍上了墨星,揚蹄奔向了青春草原的彼端。
「走呀、走呀!你最好走遠點,走得遠遠別理我,我也不想理你……」她覷著他背影哭,那一滴滴落在地上畫紙的淚水,將紙上墨漬暈開成了一個個圈兒,就像他捉著她的手畫的圈兒一般。
「我是姒姒,不是你的嫣語,你當然不會理我,不會管我,更不會……」她抽抽噎噎,似乎想將可供一世使用的淚水一次洩盡,「更不會理會我的傷心!」
可荊澔畢竟還是回來了,在日頭下山之前,他懷裡多了只死獐子,墨星後頭跟著的是被擒回的赭石。
姒姒興高采烈迎向前,接的是她心愛的小馬,對於依舊寒著臉的他她依舊沒作理會。
接下來是生火烤肉及漱洗,夜深之際,荊澔跨離她身邊欲踱去另一頭休息,卻突然讓她給伸手拉住。
姒姒出了聲眼睛卻沒瞧他,語氣裡有幾絲不自在。
「對不起!」她咬咬唇,嗓子已經哭得沙啞,「我想過了,你說得對,生命是不該拿來開玩笑的,死亡,是很殘酷的事情。」
他沒出聲,冷冷佇立在夜風裡,片刻後,突然伸出了手將她擁進懷裡,這是頭一回,他在清醒時候主動擁抱她。
「對不起!」姒姒伏在他懷裡,忍不住又哭了。「對不起!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會不說一聲就死,不會留你一個人孤零零活著傷心……」
荊澔由著她在他懷裡哭得浙瀝嘩啦,卻始終沒有出聲,除了環著她。
他容著她哭到夜深,哭到月明星稀,抱著她,他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可這一夜,他沒有夢見嫣語。
沒有夢見!
※ ※ ※
日出時分,荊澔用腳踩熄了火苗,收拾營地,繼之淡淡拋下話語。
「別等了,回家吧!」
回家?他說的不是走吧,也不是離開,而是——回家?!
家,多美好的詞兒!
他的話讓在溪畔石上編發的姒姒動作一頓,一揚身,她俐落地將辮子甩到背後,在初綻的日頭下亮起了甜笑,她跳下大石蹦跳至他身邊握住他的手,「成!主子說了算,咱們回去吧!」
荊澔面無表情地低下頭,覷著她挽著他不放的小手,沒半點鬆脫的意思,逕自牽著她往馬兒們走過去。昨兒一夜後,他們雖然沒明說,但心底都有數,那存在於兩人之間的宿命關係似乎已然相連接了。
在經歷了險些見到她在馬蹄下受傷的事後,他知道他再也不能用只是欠了她的說法,來搪塞自己對她的感覺。
可到底她在他心底有多重要?
對這問題他始終拒絕深思,這一生,他已經歷過一次魂斷夢縈的感情了,他不知道他的心是否可以強健得去承受再一次的得到,或者,再一次的失去!
比起他心底百轉千回,姒姒卻沒那麼多心思,她只看到了亮亮的天光,只看到了她愛的男人就在身邊,而他,似乎也已開始接納她的感情,現在的她如在天上,就算有人捧了滿懷的金銀珠寶,她也不換,決計不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