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前熙來攘往淨是人影,廟會加上夜集,又是鑼鼓喧天,又是流影幻花,人聲雜沓,在廟正門口對面小丘上的老榕旁,耿凌尋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屈膝坐在落葉上,下巴擱在膝頭,看戲似地,睇著眼前由燈火人聲交織成的金色琉璃網,方才夜集裡演了出野台戲——「思凡」,那扮演小尼姑的戲子高亢清亮、情意纏綿的嗓音還殘存著,人影交幌,不知道下出戲將演什麼?人生如戲,也不知屬於她的是哪一出?
「思凡」?!耿凌輕哼了聲,多蠢!凡塵有何可戀,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俯拾皆是,若真能修練仙成佛,她是怎麼都不會想要留戀的。
廟門前,幾對年輕男女在人前躲躲閃閃、遮遮掩掩,但彼此互視的目光中卻是藏也藏不住的情意。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這樣熱鬧的氛圍裡,耿凌卻覺得寂寞。
「變回女孩兒果然不同,」熟悉而低沉的男人嗓音引得耿凌身子僵硬,該死!他是什麼時候到她身後的,她竟然毫無所覺!
男人嗓音含著嘲弄,「我盯著你好一會兒了,若在以往,你是連一刻也坐不住的。」
「物換星移,什麼東西不會變呢?」她哼了聲,立起身來拂去裙上泥屑,看也不看,便想從他身邊遁走。
他卻不放過她,鉗住她的手將她拉抵身邊,強迫她抬頭望他。
他那深棕色的瞳眸,煙熏的水晶石,正燃著烈焰,她看得出他在生氣。
近兩年未見,歷經戰火使得他的意志堅硬得近似野蠻,粗礪了他的外貌,讓他恍若時時都處於備戰的狀態下,深刻的輪廓襯托著他那雙毫無忌憚的眼眸,叫人心悸,他清瘦了點,卻更結實了,肩寬腰窄,臀腿之際的肌肉隨著他有力的動作叫人心生懼意,在夜裡火光的映照下,他英俊得不似血肉之軀,宛若天神!
耿凌半天才回過神來,用力一掙,她低吼,「別碰我!」
「好熟悉的話。」他突然笑了起來,另一隻手輕輕撫過她柔軟的唇,他的觸碰令她宛如遭到電擊,全身震顫,他輕語,「你總是告訴我這三個字,在從前,我不得不從,可這會兒,我卻不會再依你了。」
她瞪大眼卻喊不出聲音,因為他的唇已經猛然蓋下,奪取她的甜蜜。
她掙了又掙,卻絲毫撼不動他的蠻力,即使她咬破了他的唇,即使她用腳猛力踹擊著他,他也毫不在意,繼續犯進,直到一滴冰涼涼的水珠子由她的臉頰滑過他的下頷,落到他胸前。
一聲輕歎,胤佑總算放過了她的唇,卻依舊不肯放鬆鉗制,將耿凌摟在懷裡,他睇著那抽抽噎噎的小東西。
「你究竟是太高興,還是太傷心?」他的聲音倒像在哄個孩子似的。
「我恨你!恨得要死!恨得要命!」耿凌用力捶著胤佑的胸膛,力道勁厲可沒有半點玩笑意味,不僅火紅了雙眸,她連鼻子都紅通通的,她恨恨地道:「你幹嘛不死在天山?噶爾丹是個廢物,竟連你都打不過,你應該死在戰場上,死於征途,死於烈日,死於飢渴,死於亂馬奔蹄,無論如何,就是別再來煩我!」
「好狠!」他不在意地嘖嘖作聲,「我不知道……」胤佑失笑,「你竟然如此恨我,記憶所及,上回分手前,你明明說的是喜歡我,而且喜歡得快要瘋掉了。」
耿凌雙頰火紅,該死的男人,競拿她說過的話倒打她一耙?!
「我方才說過了,」耿凌硬著聲,仍是用力想掙出他的懷抱,「什麼東西都會變的!」
「是嗎?」胤佑淡淡然,無所謂的樣子,「可是我愛你的心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灼紅了臉,耿凌啐了聲,「說這麼肉麻的話,不怕噁心嗎?」
胤佑聳聳肩,「那日在芙蓉坊裡,你說的話不是更肉麻?我可沒嫌你,況且那時候你還是個男人打扮。」
耿凌又惱又羞,哼了聲,別過頭不再言語,反正說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
「我知道你惱我當日不去赴約,」胤佑低頭滿足地嗅著她身上獨有的芬芳,有種重生的快感,這女子,夜夜入夢折磨他,這會兒摟在懷裡如此軟馥豐腴,妙不可言,他輕哼了聲,「我才該惱你為何那晚不在芙蓉坊裡便說清楚,竟還由著我誤會?」
她不吭氣,也不作聲,拒絕回憶那撕裂了她自尊與情感的一日。
「最後那件原本該由你來告訴我的事實竟由旁人口中述出,且伴隨著的是你將他嫁的事實,」他的聲音冰寒,「知曉自己的夢中情人即將變為兄嫂,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心頭漾起淒楚,耿凌並未察覺自個兒身子已然軟下,思前想後,她終於明瞭了自己的輕率,胤祺對她有恩,卻不足以讓她犧牲一生回報。
胤佑有錯,但罪不至此,那日她恨他連個解釋澄清的機會都不給,可現在反倒是,她連讓他在公平狀況下爭取所愛的機會都沒給。
他始終不知她是女兒身,她怎能因此怨責他無情?
怎能因之連兩人間如此明確的情感悸動都給否決?
「陰錯陽差也罷,做繭自縛也罷。」耿凌幽幽一歎,「只怪你我緣淺,今生注定錯過。」
「凌兒,」胤佑眸中是堅定的光芒,「你該知道我不會是個認命的人。」
「不認命又如何?」耿凌總算抬起頭,睇著他的亮眸閃動無奈,「我與胤祺的婚約是你皇阿瑪親自下的旨諭,皇帝的命令你敢不從?」
「皇帝該管的是江山興盛,而不是我的命途,我會去向他爭取,」他毫不在意,深深瞳眸睇著耿凌,「我在意的只是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歡上我四哥了?我要你的答案,然後才知道該怎麼做。」
「是的!我現在喜歡的是胤祺。」有些賭氣意味,再加上她不想害他,她避開他的目光。「我已經不喜歡你,一點也不了!胤佑,拜託你別胡來。」
「騙人,」他低低笑,「你的嘴會說謊,眼睛卻不會。」
「我沒有……」
她的聲音再度消失在他的吻裡,良久後,他鬆開她,在她耳畔輕語,「你可以不承認,但我會一直吻,吻到你願意承認為止。」
與他一起,原先她恨的是自個兒不像個女孩,這會兒,她又不得不恨起自己不能像個男孩,果斷地拒絕他的要求,在他跟前,她似乎永遠力不從心。
「不要這樣,胤佑。」耿凌閃過他再度抵近的唇,心底彷徨無助,「你讓我無法思考,我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處理這團亂了,胤祺救過我,他待我很好,我不能……」歎口氣,她輕語,「天涯何處無芳草……」
「別用思考,只要……用你的感覺。」胤佑自背後環緊她,要她閉上眼睛,深情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回,熱熱的呼吸由她後腦勺滑下頸項,兩人氣息混淆,直至她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直到這刻,她才明瞭,她有多想念他的味道,他的嗓音,他的一切!
「天涯何處無芳草?」他輕哼,「天下卻只有一個耿凌,也只有一個愛新覺羅胤佑。我曾糊里糊塗錯失過你一次,絕計不想承受再度失去。」
她無語,心底卻是滿滿的感動,她偎在他懷中,不想睜開眼睛,再也不想。
他說得對,很多時候,人要靜下心來,光是憑仗感覺,才知道什麼是真正想要的。
不遠處傳來纏綿樂聲,新戲上演,是「長生殿」——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遙,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兩句不錯,下兩句卻得改,」胤佑笑語,「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他感覺得出她已然臣服。
「我向來不喜歡唐明皇,」耿凌哼了聲,「一個有為君主毀在一個女人手裡,斷送大好江山。男人沉溺女色,難有作為!」
「幸好……」胤佑笑,「我不是唐明皇,也幸好,你不是楊玉環。」
「可是,你是有可能成為唐明皇的,」耿凌轉頭睇向胤佑,「誰都知道皇上對你的器重,若你硬要為我,失去原該屬於你的東西,我怎能心安?」
「除了你,我看不出還有什麼東西是屬於我的,」胤佑一本正經,「你是我的貼身侍衛,我尚未允過你辭去官職,不是嗎?」
「誰是你的貼身侍衛!」耿凌瞪他一眼,「我只是你的錯誤。」
「是呀!是我最大的錯誤。」胤佑語中含笑,「枉我鎮日在外尋覓夢中佳人,卻在你自個兒『跌』到我眼前時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