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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綠痕

  「夫人!」當她用力止住即將脫眶的淚時,急切的呼喚令她轉首。

  低首看著院內倉皇來報的一干家丁奴僕,她竭力穩下心緒,冷靜地看著他們。

  「御林軍到了嗎?」如果消息沒錯的話,聖上所派的人應當是以十萬火急之姿趕來了。

  「來到大街上了!」將府門關上落栓後就跑來的家丁,氣喘吁吁地向她稟報。

  她環顧眾人一眼,不後悔地下決定,「你們快走,別讓震家拖累了你們。」

  「夫人……」明白她想一力承擔的眾人們,難掩淒惻之情地向她搖首,人人腳下重若千金,怎麼也無法照她的話挪動腳步。

  「沒聽見我的話嗎?」震夫人怒斂著眉,奮力揚聲驅趕著他們走啊,快走啊!」

  默然無語的眾人,在她的揮趕下不得不移動腳下的步子,她別過臉,不去看他們離去的模樣,深吸口氣後,她靜靜地走至靈堂前,揚起頭看著堂上高燒的白燭。

  堂前那盆震玉未掩熄的火盆,盆中,星火未盡,漫起陣陣如綢的灰煙,冉冉騰升的煙霧飄漫至她的臉龐上,熏惹出她滿腔的不甘和深埋的不平。

  「娘?」虛弱的童音在她身旁輕輕響起,她怔了怔,轉首看向被奶娘自病榻上抱下來的震錫,偎在奶娘的懷中,充滿病容的童顏,正疑惑地瞧著她。

  「姊姊呢?」睡醒找不到總是伴在病榻邊的親姐,震錫好奇地左張右望。

  「姊姊她……」震夫人走向奶娘,強忍著鼻酸將他接過摟至懷中,「姊姊有事出遠門了。」

  「她什麼時候會回來?」被病魔折磨得消瘦蒼白的震錫,軟軟地倚在她的肩上問,語末,乏力地閉上眼靠在她的肩上休息。

  聆聽著他天真無憂的問話,她深深吸口氣,努力地將喉際間的哽咽壓下去,同時收緊了雙臂心痛地摟緊他。

  他皺著眉,「娘,你摟疼我了……」

  「夫人,你快別嚇著少爺了。」一雙熟悉的手臂伸至她的面前,府內總管愛憐地將她懷中的震錫接手抱過。 

  「你們沒走?」震夫人詫愕地抬首,發現不只是隨伺在一旁的奶娘,就連原本該走總管和家僕們,此刻全都站在廳內無人離開,

  總管釋出一抹苦笑,「聖上若是執意要拿下我們,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天涯海角我們也是無處可逃。」

  「是震家害了你們……」盈眶的熱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她歉疚地朝他們深深鞠首,但總管和奶娘卻同時伸手將她扶起身來。

  「夫人快別這麼說,咱們,都是一家人。」

  就在此時,平地像掀起了一陣暴雷,府門卻傳來了吵雜的馬嘯與金鳴,無法數盡的人聲正步步進逼而來,聽著外頭逐步靠近的種種令人心弦緊繃的音律,震夫人招來廳裡的眾人與她一同席地而坐,讓每個無法離開的人都緊密地靠在一起。

  不過許久,府門遭破的轟然巨響緊接著傳來,廳內的眾人心中震了震,更握緊了彼此的手,試圖借由他人的溫暖,來安撫住彼此那份止不了的抖顫。

  但,即使將手握得再緊,當死亡來臨時,沒有人是能準備好的。

  高懸在府外大門的丞相府門匾,在奉旨而來的御林軍落力的拆解下,搖晃地掙扎了半晌,終究是自高處墜地,啪的一聲,悶鈍沉重的聲響令府內的人都抬起頭來,眼睜睜地看著成隊的御林軍,踩著整齊的步伐踐踏過已被毀壞的門匾跨進府內,入府後,御林軍人人手荷的長劍反射著夕陽刺目的流光,將一室的人們都映得無所遁藏,清楚地照出他們相互扶持的身影,也映照出他們眸中所盛藏著的驚懼。

  在怒雷般的暴喝下,奉命的御林軍們分別進入府中各院落,一一將躲在府內的人給搜了出來,在廳內遭人強行押跪在地的震夫人,屈首之餘,拚命說服自己必須斂氣沉心萬不能妄動,她微微朝旁一瞥,就見奶娘將震錫緊摟在懷中,一手掩著他的嘴,不讓他叫嚷出聲。

  「全宅的人都在此了?」大勢抵定後,為首的御林軍統領緩步踱入廳內,兩手撐著腰際睨視一地的人犯。

  「包括家丁奴僕在內,一人不漏。」負責拘拿人犯的御林軍,在確定宅中無一人逃走後恭謹上稟。

  御林軍統領滿意地點點頭,低首抽出擱在袖中的人名名單開始點算人犯,但怎麼數算,在場的人犯就是少了一人。

  「震相的千金震玉呢?」他彈了彈手中的名單,在找不到人後轉首問向拿人的御林軍。

  「這……」糟糕,好像是真的少了這麼一個人。

  因他的問話,匍匐在地的眾人們,不約而同地身子同時皆泛過一陣抖顫,但隨即又壓了下來,然而這看在御林軍統領的眼裡,更是不禁要深啟疑竇。

  「她在哪裡?」御林軍統領耐著性子,踱至他們的面前,深深懷疑起這些人違命將震玉私藏至不知處。

  「她死了。」在一室的寂然中,震夫人安然無懼地抬首,平靜地直視他的雙眼。

  他瞇細了眼,「死了?」這麼巧,抄家之前就死了?

  「日前小女就已因急病身亡。」她挺直了背脊,清澈的雙眸沒有一刻動搖。

  御林軍統領雖是不信,但當下卻也無法證實她的話是否有假,直至某名御林軍來到他的身旁,朝他附耳說了一陣後,他的兩眼再度滑過震夫人蒼白的臉龐,隨後狡狡露出一笑,揚手朝身後吩咐。

  「通知城門衛兵,即刻封城!」

  ¢¢¢¢¢¢

  「你想不想報仇?」

  冰冷的問句,漾在空曠廣闊的大殿上,颯涼的陰風一吹,餘韻即像漣漪般迴盪在殿內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此時此刻,幽冥殿外的夜色,似是遭浸透在墨海裡般,茫茫幽色中不肯透露絲許光芒,日月星辰彷彿都已沉淪至地底最深處,再不能釋放一線光明,而在殿內,數朵懸於殿旁的鬼焰燈,焰中青焰曳曳閃爍,照不明殿內之景。

  立在殿中的殞星緩緩抬起頭,仰首看向坐在高位之處的陰後暗緲,在她兩旁身側,兩名鬼差之首魑魅與魍魎隨侍著,手中各拈一朵青焰,燦燦地照亮了她艷魅的臉龐。

  當殿內飄搖的問句透抵他的耳際時,殞星那雙被蒙上孤寂許久的雙眼,再次因它而煥煥生亮。報仇這二字,就像是在一片殘有餘溫的灰燼中,再投入一把蓬火,令這一腔壓抑已久的仇恨之火又再度肆盛了起來。

  「你想不想報仇?」暗緲有耐性地再問一次,隨手拈來一團火,以過於蒼白的指尖反覆地把玩著。

  「你能讓我再活一回?」太過多年沒有啟口說過話,殞星試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能把低啞粗嘎的聲音自喉際釋放出來。

  她一掌拈熄火焰,「不,我辦不到。」

  嘶的一聲,方才因她而生亮的雙眼,像是幽夜裡曇花一現的微弱星火,無聲地熄滅。

  自嘲的笑意躍上他的唇角。

  誰能辦得到?誰能令他起死回生?不可能的,無人能夠令他起死回生的,他遺留在陽間的軀體早已化為塵泥,身在這浩瀚無盡的陰間裡,三魂悠悠、七魄渺渺,他只是名無主的孤魂、深坐孤牢永不得開釋的鬼,若是想再活一回,惟一的法子,就只有登上九轉輪台投胎再世為人,但他卻因在陽世時那一身他不知卻又得償的罪,因他身後那些他憶不起的血腥,讓他連投胎人六道的資格邢沒有,他就是想要為人,也難如登天。

  殞星沉默地背過身去,緩慢地拉開沉重如石的雙腳,屬於武人的魁偉的身軀,稍一動作,便扯動了從頭到腳層層重重的枷鎖,每走一步,金屬的拖曳聲便在殿內鏗鏘作響。

  「我雖不能讓你復生再活一回,但,我能讓你以人貌鬼身的姿態還陽百日。」暗緲並沒有阻止他離開,只以一句話就讓他定住腳步再度回首。

  猶如不見天日密不透風的地牢裡,忽然遭人開啟了一扇光明之窗,素來渴望而不可得的希望,此刻正新鮮誘人的懸在眼前,令人渾身蠢蠢欲動,殞星錯愕地揚高一雙劍眉,意外滿滿地裝盛在他黑眸裡。

  他能離開陰間的孤牢回去陽間?即使他是一隻鬼?

  很心動,他很心動,早已凝固的血液好似在回暖倒流,潺潺的急流聲在寂靜中聽得很清楚,她的這句話,簡直就像在他的胸坎裡鑿開了一個洞,親手放進了他夜夜在孤牢裡深懷著的嚮往,突然被告知他能夠擁有這份本來只是在夢中才能擁有的夢想,是種甜膩膩又帶點痛苦的感覺,他一手按著空蕩蕩的胸口,幾乎以為,那顆多年前就已遭人剜出的心,嚮往得都因此而再次重生了。

  「你說……還陽?」他謹慎地求證,極其小心翼翼的,就連話裡都帶了點興奮的顫意。

  「只要你答應我一事,我可去西天向佛借壽令你還陽。」眼見他動心了,暗緲的唇邊揚起細笑,深深靠坐進椅裡,十指交握地俯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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