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的時刻再度來到,只是這一次,他不知道,該怎麼選才會是無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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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況不是很好走,車輪走在崎嶇的山徑上,車輦顛跛得讓車內的人幾乎在輦內坐不住,車窗外,是一片碧波千里,掛在西天的垂陽,將草原照耀得一地閃爍如浪的金黃色波濤,就像是大漠千里沙源閃著金光。
翟慶一把揭下車簾,阻絕外頭會勾起他思鄉情緒的景色再次闖進他的眼簾,遏止心頭那份湧起的不快感。
在與黃泉失去了聯繫,復而自打探的人口中得知殞星藏身天問台後,翟慶特地向聖上告病不上朝,利用時間緊急帶了法師和奴僕等趕來天問台,企圖讓困擾他的殞星消失在人世,並將震玉捉回府內納為已有。
搖搖晃晃的車輦,在困難的山路上又行走了一會,直至一處較原平坦的地勢車勢才停頓下來。
「相爺。」府內總管在停車後恭敬地在外頭喚。
他打開車門,「找到他們了?」
「應當就是在這了。」在這座天問台台頂上的一片大草原中,就只有遠處山腳下有一座宅子,倘若沒料錯,他們很有可能就是棲身在那裡。
「去把法師叫過來。」翟慶毫不考慮地指示。
「是。」
在那同時,遠處宅子裡的燕吹笛忽地自厚厚的書冊中抬起了頭,匆匆離開了書房,來到客房外一腳直踢開客房的門扇。
「你有客人來了。」大咧咧踢開門站在門口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他是否打擾裡頭一對鴛鴦鳥的興致。
「客人?」正在為震玉梳發的殞星,手勢頓了頓,放下櫛梳後不解地站起身。
「對,客人。」燕吹笛伸出一指比比外頭,「出去應客,別讓他們來擾了我的地方。」他就知道收留他們絕不可能不會惹事。
「他們是誰?」雖然心底已經有譜了,但殞星還是想證實一下。
「翟慶。」翟慶身上那股當官的銅臭味,他這靈光的鼻子大老遠就可以聞到。
殞星深吸了一口氣,心湖水波蕩漾,宛如被投入一顆大石。
他沒想到,翟慶竟這般介意他,在派了黃泉之後,竟親自找他來了,為什翟慶要如此?翟慶究竟是想拿他怎麼辦?是想再殺他一回嗎?
燕吹笛邊說邊打了個呵欠,「你該去面對他了。」他決定,等這隻鬼一出門後,他就要施法讓這裡隱形,免得那些官差們來擾了他的午憩。
震玉隨意挽了挽髮,走至殞星的身旁牽住他的手,仰起小臉看著他。
「我同你一塊去。」該面對翟慶的,不只是他一人。
「殞星。」就在他們兩攜手準備步房門,來到大門前準備踏出宅外時,站在門口目送的燕吹笛好心地附上一句,「不只是翟慶來了,還有很多東西也來了。」
很多東西?
殞星怔愣了一下,隨後馬上知到他話意裡指的東西是什麼。
他感謝地頷首,「多謝。」
燕吹笛他們兩人離開宅子後,在準備施法讓整座山頭起漫起山霧前,東張西望地以眼搜了宅子一會,但卻沒找到他想找的人。
「該在的時候卻不在。」他撇著嘴角,「那個臭老鬼……」八成又跑去哪看熱鬧了。
他隨後歎了口氣,認份地閉眼合十,為自己的宅子施起法來。
一點預兆也沒有,頂上突地吹起了颯涼的山風,濃重的雲霧,似是就這麼平空頓地升起,轉眼間瀰漫了整座天問台的山頭,不但連遠方的宅子都消失在帶著水氣的大霧裡,就連近在咫尺的同伴,都因濃霧而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身影。
「怎會突來這場大霧?」一陣惡寒忽地湧上心頭,渾身蓄勢待發的翟慶,在撲面而來的霧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相、相爺。」被請來的法師,眼見苗頭不對,顫顫地拉著翟慶的衣袖。
「怎麼了?」不過是一場山霧,他在抖什麼?
「咱們還是離開這裡吧。」越想越覺不對勁的法師,深覺這場山霧會這麼平地驟起,恐將不是天然而是人為,而施法者,則是道行極高之人,除此之外……
「你在怕什麼?」看他不停地左張右望著,翟慶也感染了一身緊張之氣。
「我……」他戰慄地環顧著四周,試圖在濃霧中找出聲音的來源,「你……你沒聽見那聲音嗎?」那些屬於鬼類的聲音,自他們登上草原後就一直沒停過。
「聲音?」他側耳傾聽了一會,果然聽見了幽微的聲響,他想了一會,隨即對身後的總管下令,「去把每個人都集中過來,別在霧中走散了!」
雲霧中,吶吶低吟、咆咆嘶吼聲交織穿繞,聽來像在遠處,又似在近處,教人摸不著頭緒又恐懼得抖顫不止,當霧中兩道一黑一白的影子靠近他們時,翟慶用力撥開濃濃重霧,試圖想看清來者到底何人。
殞星青慘嚇人的鬼面,在一下子湧來、一會兒退去的層層白霧中若隱若現,翟慶駭然之餘,深深倒抽了口氣,那些翟慶手底下沒見過鬼面就如此近在眼前之人,則是被嚇得紛紛跌坐在地,抖索地抱著彼此不斷打顫,先前欲逮鬼捉人的氣勢,此刻全都被原上寒涼湮繞的鬼氣給衝散不留痕跡。
「有鬼……」被派來收鬼的法師,頭一個被嚇得倉惶失措、肝膽欲裂,坐在地上頻以兩腳蹬著泥地直往後退。
震玉纖細的嗓音在雲霧中輕輕響起,「你們走吧,我們要找的人不是你們。」
以為尚有另一隻女鬼的眾人們,意奪神駭,當下魂飛魄散之餘,逃離的速度,宛如逃竄的鳥獸。
「站住!」唯有翟慶站在原地大喊,「你們要上哪去?給我回來!」
回到人間後,自始至終都沒對翟慶說過話的殞星,首次對他開了口。
「為什麼要出賣我?」幽幽蕩蕩的問句,飄在雲霧裡,像是陰魂所伸出來的手,一下子捉住了翟慶。
「你不也出賣了南陽王?」翟慶努力鎮定下來,理直氣壯地大聲吼回去,「你不也同我一樣是個叛徒?」
殞星無聲的步伐,在因他的話停頓了一會後,又續上前。
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個叛徒,因此這些年來,他竭力想贖罪,但這罪,豈是身處孤牢千年就償還得了的?為了這一身血債,他在陽間陰間付出過代價,也以命來償過,他不是沒有贖罪的,但在贖罪之外,他有責任救贖自己。
數不盡的歲月滄桑,一一在他眼前滑曳而過。曾經,復仇成了一種存留在人世的希望,使得太過深入、太過執著了,於是變得沉醉,但當他抽身離開仇恨後,他雖已不再有報仇的那份執著,但說在面對仇人時全無感覺,那也是假的。對於翟慶,他想過所有的報復手段,想過將他斷手去腳、家破人亡,但到頭來,現在他全都不想那麼做,他只想讓自己被仇恨束縛的心靈得到自由。
殞星來到他的面前與他面對面,「我並不想報什麼仇,我只要你答我一句話。」
「什麼話?」翟慶屏緊了氣息,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
「你真有把我當成是你的至交過嗎?」
細微的疼痛,像針似的扎進翟慶的心坎裡,而後痛感逐漸漫大。翟慶沉默了,感覺他的問話,像無數柄疾射而來的箭,密密插滿了他血肉模糊的心房。
他當然有把殞星當成是至交,就在他們的友情變質之前,只是,這個秘密他至死也不會說出口。
他記得,當年天朝派出的和親使臣威武將軍,曾在他的耳邊這麼問過他。
如果,有一把青雲之梯就擱架在你的面前,直通天際,只要攀上了去,權勢與佳人皆可得,而你,只需出賣你的至友,你會怎麼選?
你會怎麼選?
他的答案是,他會毫不考慮地攀上去!為了今日的一切,若能再有一次的選擇,他還是會再出賣朋友一次!
在殺了殞星之後,他曾經感到痛快,認為殺了殞星便可報復奪去了呼蘭芳心之恨,可是,不久過後,背叛友情的陰影像片驅不散的密雲籠罩著他,日日徘徊在他的心版上,每當午夜夢迴時分,他發現,他所夢到的人不是呼蘭不是他人,而是殞星,而他最想念的人,也是曾經與他一塊舉杯邀明月、推心置腹的這位知已。
他因此而感到負疚,感到,那種背叛他人的深深苦楚,這份說不出口的痛苦窩藏在他的心頭那麼多年了,直到今日,還是令他無法直視殞星的雙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想埋藏的秘密,也總會有人知曉,他總覺得身在天朝,朝中人人看著他的表情,臉上寫的全是賣友求榮的鄙視,他受不了那種感覺,每當一人知道他曾是個親弒好友的這個秘密,他就殺了那個人,可悠悠眾口,怎能全堵得住?於是,能堵一個是一個,至少別讓他們再來提醒他,他是個賣友求榮的叛徒,因為他不想負疚,他不想去承認他背叛了他的友情,繼而更進一步地出賣了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