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中,她看見了另一個被她緊緊關鎖住的自己,那個自己,雖是淚珠串串似斷了線,心傷得無法自抑,可是卻是自由的,自在地把所有的難過都哭出聲不受任何拘束。她伸出手把自己的手牽著她的,讓那個自己接掌了她所有悲痛的情緒,盡情把喪親之悲全都發洩出來,也將那份因殞星而生的感動化為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
望著像是穿上了一襲夜紗的湖面,殞星平靜地說著,「為你自己流淚就好,你不需代我流淚,因為在這人間,我不再有悔恨。」
再次見到她之後,他終於明白,人生聚散無常,所有的生命宴席,是不能全放在心上的,因為有來,就會有去,不能留的注定將是留不住,但能擁有的,就該緊握,對於那些已逝去的,則沒有必要再去苦苦追尋,不需再因仇恨這二字困苦了自己。
他曾經因愛而恨,因恨而踏上了復仇之路,可是在明白這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的後,他失去了恨意的來源和動力,但在悵然所失茫茫不知歸處之餘,他看見了震玉,看見了一片新的天空,在她搖搖欲墜的生命裡,他可以提供他的雙臂,為她支撐起這座隨時都有可能毀塌的天地,只要她願倚向他,只要她把雙手環緊他,或是她又想哭泣,他願出借他的胸膛,因為有她,他就有繼續存在這人世的一線期盼。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你怎麼了?」感覺他的身子忽然變得更冷,滿面淚痕的震玉惶恐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我……」他才想開口,便忙不迭地以袖拭擋著又自他口中流出的黑血。
震玉忽然僵止住所有的動作,兩眼定定地凝視著他袖衫上的血漬,回過神後,她一把想拉起他。
「走,我們上天問台!」
他定住不動,「天問台?」
她字字堅定地道:「我們去找燕吹笛救你。」
「你不報仇了?」方纔,她不是還想殺翟慶嗎?在她的心中,除了報仇外,還能夠容下其他的事嗎?
「我要救你。」震玉執起他的手,虔誠地將面頰偎向他的掌心。
三番兩次的,她要報仇,三番兩次的,他去把她救回來,她的這條命,是他反反覆覆努力撿回來的,在認識他的第一天時他就說過,她若是真想死,那就把命交給他吧,她的這條命,早就是他的了,他不知道,為了他,她可以放下一切只為他傾盡全命,因為這本就是他該得的。
一股新生的力量緩緩滲入她的胸口,朦朧間,風吹雲散,她看見了她的人生再度有了另一個目標,除了報仇外,獨自被孤留於世上的她,首次有了想做的事,以及想完成的心願。
她想讓殞星疲憊的眼神不再那樣沉,讓他的眼瞳再度煥亮起來,讓他不需再度在噩夢翻滾,折騰自己以祈求諒解,她想讓他長長久久地停留在人世,好讓她回報他所給她的一切,她要陪在他的身邊。
「我還沒回答你的要求。」她傾身向他,邊說邊把嫣唇輕輕覆上他的,並在他唇邊低語,「我的答案是我答應你,只要你說,我全都答應。」
像是受了多大的感動般,殞星攬緊她的腰肢,將她更壓向自己,彷彿什麼都再也壓制不住,他用力地吻向她,以舌挑開她的唇吻至深處,而俏臉上漾著一層薄薄紅暈的震玉,只是伸出雙臂環住了他的頸項,閉眼感受他的熱情。
那一刻,她覺得他的身子不再寒冷,而正火熱地燎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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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鬼祭開始了。
風兒似乎在婆娑的樹影中傳送著這句話,葉葉迎風呼喚中,眾生似乎都聽見了這個消息。
日頭逐漸偏移向西方,奉師命離京尋找殞星的軒轅岳,在京外某郡的林蔭道上緩慢地走著,四下一片炫眼的夕照金光,在林間的草木掩映下,光影閃爍。
豎起雙耳聆聽著風音,他知道,他離京獵鬼之事已傳遍了大地,恐怕許許多多想找他報仇或是想借殺他而成名的鬼類或是妖魔,此刻皆已傾巢而出,但他並不在乎,他只在乎,中了他金剛印的殞星此刻現在何處。
他十分清楚殞星身後所背負的仇恨是什麼,也完全不贊成師父殘殺鬼子,但那一日,他的無能為力和助紂為虐,也是……逼不得已。
又走了一會後,他忽然停住腳步,兩眼直視著前方。
他淡淡地道:「出來。」
黃昏寂靜的樹林,除了春風颯颯與歸巢雀鳥之鳴聲外,林間並無其他聲響,更無任何人蹤。
軒轅岳面無表情地回過身來,動作疾快如風地隨手朝林間的暗處一抓,隨即抓出了這名自他一踏進林子裡後便一直跟著他的蛇妖。
「你、你想做什麼?」被緊緊揪住衣領的蛇妖,喘不過氣地想掙開他。
軒轅岳冷漠地看著他,換作是它的,他可不會這麼心軟,但這回,他卻是出乎意外地好說話,聞言即放開了那名蛇妖。
「我要尋人。」在蛇妖邊喘氣邊想離開時,軒轅岳出聲叫住他的腳步。
蛇妖懶得搭理他,「咱們井水河水互不相犯,你要找什麼人,與本妖無關。」
「站住。」跟在他後頭想找機會伏殺他,他沒興師,反而好言好語地請教,對方卻不當一回事?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軒轅岳在對方止住腳步後,突然換上了一張青厲的吐著長舌和毒牙的臉龐,朝他反身猛然襲來時,慢條斯理地揚起一掌。
蛇妖「嘶嘶」地張大了嘴,「別以為你的金剛印對我會管用!」
「對付你,用不著金剛印。」軒轅岳面無表情地結起手印,「降妖咒應該就夠了。」
即將噬咬到軒轅岳的蛇妖,在一聽見「降妖咒」這三字後,驀然止住了攻勢,並痛苦地在空中騰身一翻,動作狼狽地翻落至地。
「住手,不要……」當軒轅岳開始念起咒文時,他忙不迭地想為自己求情。
「他在哪裡?」軒轅岳止住了嘴邊的咒語,走至他的面前一把提起他。
「誰……」蛇妖懼怕得連聲音都在抖顫,「你說誰……」
「自陰間私逃出來的鬼,殞星。」裝作不知?他要找什麼人、想做什麼事,只怕鬼道和眾生都早已互傳消息了。
蛇妖急忙搖首,「我不知道……」
「你若肯招,我可以不收你。」他緩緩地用上掌指間的力道,「再不開口,你這三百年的道行就將化為烏有。」
「他往天問台去了!」被他一掐,急得只想保命的蛇妖連忙吐出他想聽的話。
「天問台?」他收住手勢,表情顯得有些錯愕,「他想找燕吹笛?」
「我不知道……」
軒轅岳頓時陷入了理不清的思緒裡。
是誰要他去找燕吹笛的?難道,那日燕吹笛會攔下他救殞星,並不是一時興起?素來燕吹笛的行事和作為,都沒個標準或是可循例瞭解,他總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殺便殺,想救便救,就連師尊也管束不了他隨性的個性,不過他應當明白人鬼殊途之理,而且他也不是個愛管閒事之人,但這回,他卻救了一隻鬼?
燕吹笛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想不清的他,在回神時注意到手中還有一隻緊張地望著他的蛇妖後,他一把甩開蛇妖。
「滾。」也許,他該親自上天問台找答案。
「你要放了我?」蛇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道,呆坐在地上看著撩起道袍欲走的他。
他冷冷回首,「我從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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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裡,月下樹影婆娑,伸展的樹枝像是一雙雙鬼魅的手,在夜風中急急招搖晃動。
向人打聽到天問台在哪後,與震玉披星戴月趕路的殞星,身體越來越顯虛弱,不時得停下來歇息一番才有法子再上路,這讓扶持著他上路的震玉,臉色一日比一日更加凝重。
由於是向佛借壽,僅能還陽百日,百日後即無法再停留在陽間,因此,在百日將盡前,除了得讓殞星別化為烏有,還得讓他別因此而失去人貌返回陰間,因此震玉雖不忍於殞星的不適,她還是撐扶著殞星不斷趕路。
但這一路上並不平靜,跟隨著他們的,不只是影子風聲,還有一群群被鬼後派出來搜索要拿回殞星回返陰間的鬼差,所以他們除了在趕路之餘,還得不時逃避追在他們後頭的鬼差。
就像現在一樣。
與殞星藏身在樹叢中的震玉,環抱著他冰冷的身軀盡量壓低自己的吸吐氣息的聲音,眼睜睜地看著數名鬼差在不遠處的樹叢裡搜索,不一會兒,一名鬼差不知是從哪捉來了一個人。
就著月光,震玉不解地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她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捉一名活人,是要問路嗎?還是要想自那名陌生人的身上知道他們藏身在何處?就在她找不出答案來時,她忽地瞪大了杏眸。
他們在吃人。
離開陰間後餓極的鬼差們,正在分食人類,慘叫哀嚎聲霎時傳遍了整座寂靜的樹林,殞星一掌掩上她的雙眼,不讓她去看那猙獰可怖的情景,密密地將她摟在懷中,不一會,被吃的人呻吟聲消失了,只剩鬼幫啃骨食肉的進食聲,風兒滑行過樹梢間,傳來一陣血腥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