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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綠痕

  震剛低垂著頭,頹然地將臉龐埋進掌心裡。

  「因為它代表……近期內,不是聖上即將駕崩,就恐是皇家有禍。」據各朝占文與文獻來看,「熒惑守心」的星占,很可能是代表帝王駕崩的惡兆,及死亡或殺戮之意,而在漢書天文志裡,更是將熒惑守心視為皇帝崩殂、皇室有禍的前兆。

  她驚愕地一手掩著唇,「什麼?」

  「相爺,有客到。」出現在廳內的府內總管,低沉的稟告聲掩蓋過了她訝愕的抽氣。

  震剛抬起頭來,「誰?」

  「翟大人。」總管恭謹地呈上拜貼。

  「翟慶?」手握拜貼,疑惑泛在他的眼眉間,「他會來這?」分據兩黨,在朝中誓不兩立的對手,會破天荒地來府上造訪?

  震玉並沒有考慮得那麼多,「會不會是翟大人也聽說此事了,所以才……」

  「快請。」沉默了半晌後,震剛先是揚手朝總管吩咐,再輕推著女兒,「你先下去。」

  她微微搖首,「我想聽聽翟大人對此事的意見。」翟慶身為輔相大臣,也許他能為這事想想法子也說不定。

  震剛卻不容拒絕地推她入內,「你還未出閣,別拋頭露臉的。」

  「是……」震玉莫可奈何地輕挪蓮足,緩緩退離大廳。

  「相爺。」在她退離大廳後不久,特意前來登府的翟慶,一進廳便先給震剛行了個大禮。

  「下了朝就別拘禮了。」震剛勉強擠出應客的僵笑,前去將他迎進廳內,「你這稀客怎會有空來?」

  「今日我是來……」翟慶隨即止住了腳步,兩眉緊鎖,一臉的欲言又止。

  震剛怔了一會,隨即看懂了幾分,於是揚手叫領他進來的總管退離廳內,並要他將廳門掩上。

  「熒惑守心一事,天文占侯已呈稟聖上。」外人一走,翟慶便抬起頭來點明來意,「小弟此行就是奉聖上口諭而來。」

  他不意外,也明白即使天文占侯想瞞,但這等大事終究也是瞞不住。

  「聖上……有何打算?」為何聖上要派人帶來口諭?是因聖上不願張揚嗎?他無法猜測聖上意喻為何,也不明白會特意派翟慶登門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震兄又有何打算?」翟慶不答反問,像是想要先看看他有何心意。

  「我……」欲語難言,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他更怕的是翟慶今日會來府中,主要是代聖上前來刺探,因此他萬不能失言。

  「依小弟之見……」在他猶豫不決的這當頭,翟慶緩緩啟口,眼中,閃爍著難解的詭光,「為了聖上安危著想,也為震兄一門聲譽,震兄不如盡節轉凶。」

  他不解地皺著眉,「盡節轉凶?」

  「震兄位居群僚之首,除了輔佐聖上外,尚須肩負『理陰陽,順四時』的特殊使命,當災異發生時,本就理應負起責任。」翟慶揚起頭,說得理所當然,「你也知道,自古以來,天子必須為災異負起責任,以保天命並稱合天意。身為官僚機構首長的丞相,因為職在佐理天子,所以也得分擔責任。」

  寒意突地自心底被掘發出來,紛湧如泉,冷汗不由自主地滑下翟剛的額際。他萬萬沒想到,聖上為自保求避禍,竟把全盤的責任推至他這邊來,但在訝愕之餘,對於盡節這字的用意,他更是自骨子裡感到恐懼。

  「聖上要我如何分擔?」他極力穩住聲調,試圖將喉際深處所竄起的顫抖全都壓下。

  翟慶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聖上的意思是,望震兄能獨自一攬全責。」

  話甫出口,震剛只覺像是一盆涼水自他的頭頂上潑了下來,冰冷的水滴,澆醒了他,也淋濕了一顆老臣的心,他總算是聽明了話意,無限心酸,悄悄在他的心底蔓延。

  「聖上要我自盡?」他字字清晰地問,問得篤定、問得明白,他不要懷有任何誤解或是噯昧,也不要由他人來判他的刑,他要的是聖上真正的心意。

  翟慶見他把話都挑明了,也不好再拐彎抹角,「聖上認為,天有災異,是因丞相未克盡輔弼之責且修德不敏,以致人民怨懟上達天庭。」

  未克盡輔弼之責?修德不敏?

  震剛顛顛倒倒地退了數步,直至撞上了桌沿,他勉力穩住身形,半晌,茫然的眼眸總算是有了焦距,他自嘴邊扯出一抹苦澀的笑。

  這話中,是真是假,他與聖上彼此心知肚明。聖上今日會特意派人來他的府上暗示他自盡,表面上,是因天災之責要由他來承擔,但事實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是因黨爭失利了,故而朝中同僚想借此除掉他?還是聖上早已想撤換個丞相,只是苦無良機?事實是什麼,無人知曉,倘若聖上只是要找個殺他的借口,那麼只需織羅幾個罪名便是,不需用熒惑守心一事來毀他清譽。

  「震兄?」見他面色慘淡得很,翟慶忙不迭地想上前扶他一把。

  「我沒事。」震剛拒絕他所伸出的援手,深吸口氣後兀自站定。

  廳裡的沉默來得那麼突然,震剛在深深吐息後,思索起這事的前因後果,並開始懷疑,是誰慫恿聖上使出嫁罪一計的?是誰,住耳根極軟的聖上面前指名由他來替罪的?

  當震剛懷疑的視線來到翟慶臉龐上時,翟慶的眼眸閃了閃,一瞬間隨即替換上了深表同情的憾意。

  「對於聖上此意,小弟自是深感遺憾。」他深深抱拳掬首,語帶哽咽,「若不是別無他法,小弟自然也不會尊旨奉行。」

  「我若是進宮面聖呢?事情可有轉圜的餘地?」他雖不想示弱,但也不想枉死,進宮一求,或許能夠保住性命也說不定。

  「天威難測,聖上的心意誰也拿捏不準。」為免他的心意搖擺,翟慶更進一步地將話挑明,「現下,聖上惦在震兄多年來之勞苦,特意法外容情讓震兄還有得選擇,若是聖上心意忽改,或是事突有萬一,一旦聖上或是皇家中人發生了什麼差池,只怕聖上怪罪下來,將會禍及震氏全族,到時震兄的九族姻親恐都將……」

  震剛緊斂著兩眉,「夠了,我知道了。」如此不希望他進宮,這麼積極地想要他表態,是否是因為只要沒聽見他的親口允死,聖上便會一日不安?

  「那……」眼見事情已有了眉目,翟慶饒有深意地拉長了語調,彎身朝他拱手示意,「在聖上下達聖諭前,關於盡節轉凶一事,請震兄務必斟酌小弟之見,小弟告辭。」

  心亂如麻的震剛並不挽留他,「來人,送翟大人。」

  「爹……」躲在廳後將一切聽得一清二楚的震玉,面色如雪,拖著沉重的腳步踱進廳內,一步步走向即將面對的現實。

  「都聽見了?」光從她的喘息不定的音律中,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

  「聖上要你自盡?」她緊繃著身子,想抗拒這份突如其來且沒有道理的無奈,渴望他能親口告訴她,這是一場錯覺,它不會成真。

  震剛緊屏著唇不發一言,只是背過身去將掌心緊緊拳握。

  「爹?」得不到他否定的答案,她渾身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袖,「你不會真照翟大人的話去做吧?」

  聖上都已私下派翟慶來傳達口諭了,他能不奉旨照辦嗎?

  今日,不是聖上不殺伯仁,而是伯仁必須主動求死。熒惑守心若真將威脅到聖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那麼身為臣子理當為聖上消災除禍,聖上若是要轉凶嫁罪,那麼身為一人之下的丞相,即使再不願,也得義不容辭。更何況,天子之命,貴於人臣,聖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個差池,茲事體大,任誰都擔待不起。

  他困難地啟口,「我也不想,但身為人臣——」

  「這不公平!」無法接受的震玉,大聲地駁斥他的話並朝他拚命搖首,「天上的星辰要如何運行,這又不是一國之相所能控制的,為什麼要因一個天象就得賠上你一命?」就為了貪生怕死的聖上想要避禍,這樣就必須以他這個丞相以一命來承擔禍端?嫁罪?她爹何罪之有?就算熒惑守心是真,那麼上天想懲罰的,也該是那個上天認定有罪的聖上!

  「別說了。」震剛疲憊地抹抹臉,即使明白她的話中句句是理,但對於眼下的形況,他還是無能為力。

  「可是……」她不死心地拉緊他的衣袖,依然希望能在這當頭力挽狂瀾好去改變他的心意。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不死不忠?」震玉緊咬著牙,一腔即將家破人亡的悲憤無處訴,「你分明知道這是愚忠!」就為了個星象而死?這也未免死得太無價值、太冤枉了,如此是非不明的昏君,他竟還要遵旨奉行?

  震剛旋過身來大聲喝斥,「住口!」

  「爹……」她殷切地喚,怎麼也驅逐不去心中那份即將失去他的恐懼。

  在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震剛忍不住別過臉,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鏡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見裡頭倒映著他的不甘,同時,也不願讓她看見,他苦苦想掩藏在腹中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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