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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唐瑄

  「不准跑,我還沒說完哪!戰敗就想開溜啊!」花彫追他到門後的樓梯口,即不敢逾越客人本分跟上樓。「喂,現在已經三點半,超過午睡時間太多,先告訴你我可沒在機車行打過工哦!」這時候沒看到楊伯伯,他八成又跑去前面的茶葉店泡老人茶、話家常了。

  楊品逸要笑不笑地走下樓,手上拎了套衣服,走經她身邊時將衣服丟掛在她肩上。

  「把機車鑰匙給我。」

  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花彫隨他走出,用腳尖勾起丟在角落的背包,在楊品逸驚興的注視下,探手進去撈出系有三顆金紅色鈴鐺的鑰匙串,遞給他。

  「你的車子是哪一台?」她的手腳很靈活。楊品逸笑看零零散散停靠在路邊的機車。

  「那輛。」花彫直指便利商店門口一輛墨綠色的五十CC機車。

  楊品逸緩步走去,頂著大雨將機車騎進店裡。

  看他那麼大的個頭坐在自己的機車上,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花彫說不上來哪裡奇怪,只莫名覺得自己縮小了好幾號,連帶的覺得伴她度過數個寒暑的破車也變迷你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能感受到楊品逸身上那股寧靜、安定的力量。

  由錯覺引誘出來另一種花彫從未經歷過的情感,曖暖柔柔地包圍住她心房,予以她無限的安全。

  楊品逸蹲下修車前,由餘光中瞥見她不動,怪異的指明,「浴室在樓上。」

  難怪她覺得又重又濕又冷,原來是這身濕衣服作怪。花彫拿下肩上的衣服,把冰涼的小臉埋進乾淨的衣服裡摩裟,十分感動。

  「謝謝。」心房被他的體貼激起一股前有未有的甜蜜悸動,她匆匆拋下感激,飛快溜到樓上洗澡。

  楊品逸沉迷在工作裡,沒聽見那句沙啞的感謝。

  花彫洗完澡出來,全身透溢著皂香味,舒舒爽爽踱回楊品逸身邊。他正在催油門,並壓低身體聆聽引擎的聲音。花彫抓起垂至膝蓋的襯衫下襬在腰間綁了個結,從背包裡摸出梳子梳順長髮後,三兩下編好髮辮。

  「喂,你有沒有覺得我的樣子好滑稽?」打理清爽,她貼在楊品逸身畔咕咕笑。

  雨勢磅然的午後,冬季以獨有的陰霾及冷冽強調無情。潮濕的空氣隨著花彫的出現,濃濃的滲入怡人的香氣,無形中調和了冰冷,亦鑽進楊品逸獨我的世界裡,淺淺地波動他心湖。

  工作時,他絕少受外務干擾,常是全心全意到了忘我的境界,投入這份他喜愛且狂熱的興趣。

  國中畢業後,楊品逸以榜首的優異成績進入北部一所極富盛名的專科學校就讀,五年後又以同樣亮麗的名次走出校門,他並沒有像其它企圖心旺盛的同學,懷抱著可望而不可及的遠大夢想,汲汲於耕種自己的理想,反而回歸祖業,協助父親經營傳承有三代的小機車行,甘之如飴當起修車師父。

  明明年輕、資質過人,為何放棄大好前途,竟日與油漬為伍,混在下層階級以勞力換取血汗錢?許多人匪夷所思,急切想追索事情的真相,卻在得不到答覆後,自作聰明的發揮想像力,認定他被家務套牢,同情他有志不得伸展。比較激進的同學,則半諷刺、半玩笑地鄙夷他志氣小,不敢有所作為,無法承受失敗的挫折,期望借此激起他的雄心壯志,卻是屢試屢敗,大多數的師長會以惜才的心情,痛惜他的選擇。

  諸多的建議、激勵、批評指教,在楊品逸連連推掉同學心目中排行前幾名的工作聘邀後,如嚴冬的雪花紛至沓來;虛心受教的他少有置喙,被人逼到無路可退時,頂多一笑置之。

  他安於平逸,享受平逸,天生少欲少求,自然是雄心萬丈的人所不能體會、理解。楊品逸心知要想人人都瞭解自己,不啻是癡人說夢話,末了只會落得徒勞一場,他不喜歡做無謂的抗辯。

  桌子尚且有四個角、正反兩個面,遑論包羅萬象的大千世界。生活本是由各種不同的層面建構而成,他一個能力有限的凡民,自然無法面面俱到亦不想為難自己。

  「喂,你有沒有覺得嘛!」花彫不滿他老是以沉默搪塞人,用力搖晃他的手肘。

  檢查出離合器有問題,楊品逸蹲身想修理,花彫不放過他,噘高嘴頑固地搖著。拗不過她的固執,他認輸,百般無奈地扭頭看她。

  衣服經她折折捲卷,不但沒有更貼身,反而強調出她的袖珍。楊品逸忍不住想笑。

  他合身的牛仔褲、襯衫穿在她身上,簡直和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誇張又新奇。她把過大的深藍牛仔褲管折起一大截,變成農夫褲,棕黃格子相間的襯衫袖口卷高到肘彎,因腰身過細,而將衣服的下襬打個結。

  無法不被她紅撲撲的臉頰吸引,他不好意思明目張膽端詳,遂閃閃爍爍的瞥視她。

  那張極為乎凡的小臉因洗熱水澡蒸騰出一層粉嫩的色澤,那雙閃閃生輝如烏木般的瞳眸跳耀著無窮的活力,她過於纖細的身軀包裡在這身不合宜的服飾裡,顯得格外嬌小、惹人憐愛。

  不曉得他的一掌能不能拍碎她?楊品逸加深笑容。

  「很可笑嗎?」花彫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著數遍,不知不覺慢慢習慣了他的沉默。

  「還好。」楊品逸不敢掉以輕心,小心翼翼蹲下。

  從小到大由於性格使然,他鮮少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經驗。就算學生時代幾個女同學被他的外形吸引,不顧矜持倒追,對方也多在雙方交往不到一個月,受不了他的木訥和遲鈍,提議分手。

  他承認,感情這一門學科他沒修到半點學分,也不曾嘗試去瞭解女孩子的心理及感受,所以在女孩子面前他確實稱得上笨拙、駑鈍。

  這人工作時怎麼能夠那麼專心啊?花彫奇怪的蹲在楊品逸身旁,歪斜身子將頭採到他臉下,凝眸端視他。

  不管楊品逸如何專注,被一雙不懂得放棄的炯眸大剌剌凝睇了十來分鐘,任誰都不可能佯裝不知。

  保持側身傾斜的姿勢不動,楊品逸斜瞟下方閃爍著大問號的粉臉,無言詢問。

  以前看他就有氣,沒時間也沒心情注意他的長相,現在她才發現這塊木頭長得很帥耶!濃眉、大眼,有稜有角的臉龐略顯剛硬,卻巧妙的被英偉的五官中和成出眾的臉龐,再加上這副天賜的修長身軀,他和他那個萬人迷弟弟果然是兄弟。

  可是他比較順眼。花彫竊笑不止的眼瞳不經意對上那雙益發狐疑的黑眸。

  「你好像很怕我?」她脫口而出。

  楊品逸倉皇地溜回眸子,不予置評。

  「你是不是很怕我?」他不別開眼神還好,一別開她就更想查清真相。

  也不知道他的回答為什麼對她很重要,花彫就是覺得有疑問擱在心底很不舒服,更不想讓人當妖怪怕著。

  「是不是嘛?」他怎麼不說話啊!

  「不是。」楊品逸瞪著機車,不敢妄動。

  「既然不是,你為什麼不敢看我?」花彫認真的再問。

  這種問題要怎麼回答?楊品逸為難的輕搔頰邊。

  「你別說,我知道了!」花彫驀地快樂宣佈。「一定是因為你想追我!」以前那些想追她的男生也都不敢直視她水汪汪的靈眸。

  呃……楊品逸有些怔愣。

  「對不對?」她熱切地勾住他的手。

  「呃……」那雙期待的眼瞬間綻放的光彩,足可照亮大台北的夜空,楊品逸完全無法回答。

  「沒錯了,以我對你的粗淺瞭解,你這樣呃啊呃的說不出個東西來,就表示同意我的話了。」她又快樂的擅作決定,也為自己越來越瞭解他而雀躍。

  「這……」有嗎?

  「不用不好意思。」她用微熱的屁股撞撞他,並在他身旁磨磨蹭蹭起來。「以後我會盡量抽空天天到店裡來。」

  以前留學基金不足,她不敢交男朋友浪費時閒,現在錢已有夠,再來的打工、擺攤純粹只是玩票性質,當是消遣。昔日為了理想犧牲而不敢嘗試的,她下定決心在出國留學前統統試一次。

  首先,她要一個男朋友,就是越看越順眼的?楊、品、逸!嘿嘿。

  「為什麼?」楊品逸呆呆地問。她天天來幹嘛?機車行全是油漬,清一色男孩子的天地,她一個女孩子在這裡,實在……

  「盡一個女朋友應盡的義務啊!」花彫忽然掩嘴偷笑得好幸福。以前天天聽同學嘰喳她們的另一半,她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現在,哇,有男朋友的感覺好好哦!

  女朋友?!楊品逸目瞪口呆地滑掉手中的套筒,整個人傻住。

  「哎呀,看你感動的,大家都是自己人,毋需客套啦!」花彫笑咪咪地幫他撿起套筒。客套……自己人……這……

  淅瀝嘩啦……狂驟的暴雨兜頭罩下,有夠莫名其妙的,楊品逸意外多出了位貼心的女朋友。他那位不請自來的女朋友眉開眼笑,一臉幸槁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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